正文 黛華‧有蓉 — 第六十一章

春暖花开,东宫的桃花杏花爬满墙头树梢时,科举结束了。不过半月,榆荚笑嘻嘻地从外头跑进来,见了我便喊:「娘娘,猜我瞧着什麽了?」

「你瞧着什麽了?」我依着她的话问。

「瞧着一个人了。」她淘气地说,「娘娘,还记得上回您赏银子的穷书生嘛?那家伙,这会儿就站在熙明殿外头呢……」

我想了想,说:「那人是不是叫石镇?这麽说,他考上啦。」

「他现在可好了,穿得人模人样的,可不比先前倒在雪地里又饿又冻的狼狈样子啦!」榆荚怂恿我,「娘娘去看一看吧!」

我觉得有趣,便跟着去了。沿着千步回廊穿过瞻箫堂,才靠近熙明殿,便远远见到一列青衣官员排排站候,他们穿得都是新制的官服,颜色和花样都簇新鲜艳……

我绕到後头,从偏门入堂,站在屏风後边,见其他人已经议完事鱼贯退出,便从屏风後头转出来。

瑀正喝茶呢,见我来了,笑着问:「怎麽了?」

「榆荚说,她见到年前我们在雪地里救的那个人了,」我指指门外,「就站在外头呢!」

瑀露出惊讶的神气,他想了想,眼神中闪过一抹与我相同的好奇,「是嘛……」他说,「这人可能真有点才。」

「他见着你,知道你是谁,一定吓坏了!」我淘气地问,「我躲在後头偷偷瞧,你说好不好?」

瑀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促狭地说,「好,我们就吓他一吓!」他让使君在屏风後隐密处给我安座,然後才让外头的人都进来。

那照例是一套官制形式,老尚书扯着嗓子一号一号地唱名,喊到的,便上前行礼,自报三代履历,再站到一旁去,躬着身,头也不敢抬一抬。

等一干人等都行过礼,瑀才发话,他说话语气淡淡的,但自有股威严气势,他说:「诸卿都是今春特科遴选出来的人才,寒窗苦读,此时正是一展长才的时候。陛下治世三十余年,开十代以来未有之太平盛世,但这『天下太平』四个字不是平白得来的……」他停了停,口气趋於严厉,「去年冬雪成灾,计上京一地便有数千人民冻饿而死,上从户部尚书,下到南北仓仓官,疏忽的疏忽、卖粮的卖粮,怠忽职守推诿卸责,好、真是好……」他说得脸色发白,我在屏风後听得也是一身冷汗。但过了一会儿,瑀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又转趋平稳,「核粮的时候,南北仓当场斩了三个仓官,眼下还有十几个押在都城守的大牢等着秋後处刑,户部尚书与左右侍郎官一个罢官,两个待审,司农寺太卿、少卿现下还在大狱……他与你们没什麽不同,当初也都是从科考场中选擢而来的才德之士,结果如何?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要光宗耀祖、要身败名裂,也是一句话的事。本王自认不是难与易处之人,诸卿好好办事,朝廷自当重用,倘若别有用心,想攀附、耍心计、上推下诿、鱼肉百姓……要死要活,只怕到时候由不得你选!」

众人唯唯应声。瑀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脸色,「别怪我说丧气话,扫了你们的兴……其实,诸位都是栋梁之材,能得良才,是朝廷之福。今日你们虽都身着青衣、环银带,但来日都将是紫蟒一品,大好前程,各位可千万别自误了。」他停了一停,又微笑地说:「好话坏话,你们心里牢记就是。按例,皇上该亲自在集英殿赐宴诸位,但陛下近来偶有不适,正将养着,命我代为宴请……都下去吧,一会儿筵席上不必拘束,放怀多喝几杯。」看着礼部尚书领着官员後退,突然又说:「石镇,你留下来。」

石镇被点到名,一时间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他傻住了,愣愣的弯身站着,像尊木像,大气不敢喘一声。

等其他人都退出了,瑀才慢慢地说:「你抬起头来。」石镇闻言,恍恍惚惚地抬头看了一眼,但他实在太紧张了,只瞥了一眼,又赶紧垂下头去。

「怎麽,不敢抬头?」瑀问。「我听人说,你可是个狂狷才子呀!」

「臣、臣不敢……」石镇怕作梦也没想到,初次进宫,就被单独留下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连串自谦的话,听得我和榆荚在屏风後头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瑀似乎也觉得有趣,他调侃地说:「你说你无才,我看未必,朝廷开科取士,万中选一把你给挑出来,自然不会是个空草包……你书读得好,就是德性有亏,来上京应考,不安分读书养气,一个劲儿的往女市跑,算什麽呢?」

石镇大惊,他脸白如纸、冷汗如雨而下,什麽话也说不出来。

「你知羞耻,我也就不为难你了。」瑀淡淡地说,「雪中救命,不望报恩。但既然进了朝堂,便不能再纵意妄为、胡乱行事,知道了吗?」

石镇听了,怔怔的抬头,他迟疑地望着桌案後的瑀,连答应的话也不会说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当初救你的人是我,拉你一把的,另有其人。」瑀扬声唤我,「蓉儿!」

我听瑀已经把话说明了,自然不好再躲,理了理衣裳,从屏风後转出身来。「石先生,你考上了。」此时再见,我还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那麽,以後要好好地替青王办事,替朝廷效忠,可别再犯糊涂啦!」

「是、是……」他愣愣地瞧着我,有几分疑惑,看看瑀,又瞧了瞧我,哑住了。

榆荚笑着说:「石先生,你真是好运气,要不是我们王妃心善,现在你早埋进城外土堆里了!」

石镇朝我拜了:「王妃大恩!臣无以为报。」目光潜藏,但抬首时,便直直地瞧住了我。

「我没做什麽呀,」石镇不觉得窘,但我觉得了,我想後退,可是瑀握着我的手,不肯让我走,「……你、你好好做事吧,那也就够了。」我转过脸去,对瑀做了好些鬼脸,示意他放开我,但他就是笑笑的不肯松开,最後,我不得不用尽力气,把手从瑀那儿抽开,也顾不得礼节,一回身,便赶紧从偏门溜了出去。

榆荚笑着追我出来:「娘娘怎麽不多留一会儿呢?」她说,「那傻子吓坏了,瞧他那个模样,可真有意思!」

「看人出糗,我心里不好过。」我摇摇头,「那石镇现在也是朝廷臣官啦,可不能再喊他什麽『那家伙』、『傻子』了,要称『石先生』。」

「嗳,石先生──是啦,那家伙的确是块大石头,瞧他望着娘娘你的傻样,」榆荚咭咭咯咯笑个不停,「他一定没有想到,雪中赠金的,居然是娘娘你呀。」

「但愿他好好为官。」我嘴里说着,心里却觉得有几分忐忑不安,不知道何故,我总觉得,石镇那看似敦厚诚挚的神情底下,有些东西是我看不出来的。他的眼神,比起在客店时所见,更有光彩了,那或许是因为通过科考的喜悦,但也或许是别的意思……

我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在忧虑些什麽,只得放在心底慢慢地想,但很快的,朝廷再次对西漠用兵。我听瑀说,石镇自愿担任运粮官,去了前线,半年後,等他再次回到上京,便不再只是个小官了。

而跟着他一起回来的,除了告捷战果之外,还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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