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的上京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骡车外一整片漫天盖地的白,雪深可及膝,车外使君重祥一前一後的跟着。我撩开帘子一角,只见他们站在雪地中也是簌簌发抖;从前繁华热闹熙来攘往的京城大街,现在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两旁的店家窗门紧闭,一整座城彷佛在白霭霭的雪色中死尽了,只听见骡蹄得得,车轮在雪地上辗过,发出喀喳、喀喳的碎裂声。
「不能再走了,」我对瑀说,「使君他们在外头要受不住了。我们找个地方停一停吧?」
我还说着,车驾突然停了,车前的使君发出惊讶的呼叫声:「雪里有人!」重祥踩着雪奔过去。我和榆荚面面相觑,瑀霍地掀开车帘,也跳了下去。我也要下车,但被他拦住了:「你坐里头,别出来。」
雪花顺着车帘的缝隙钻了进来,榆荚忍不住低低喊了声:「好冷!这种天躺在雪地里,怕是不能活了!」
不过一会儿,瑀便喊着我问,「有蓉,那人还有口气,让他进车里躺吧?」我自然应好。使君便拉开帘子把人给搬进车来。
那是个穿着皂袍的憔悴男人,他冻得脸色青白,一丝血色也没有了,搬上车来的时候,就像是个冻殍,双目紧闭,彷佛已经没了呼吸,但胸口却隐隐还见起伏。我取出酒,递给瑀,「让他喝这个。」我急急地说,「出宫前半夏给我的,是药酒。」
瑀和使君七手八脚地撬开他的牙关,灌了两口酒。「快,去敲间客店,」瑀一面忙着,一面号令,「得把这人给安置了。」
随着药酒的效力,那人的气息逐渐粗了,浑身发抖,牙间格格打颤,榆荚把车上的火炉移近了,又抖开熊皮垫席权充盖被,让他卧着。
使君敲开了一间客店,店家本不愿留一个快冻死的人,但见瑀出手阔绰,就变了脸色,欢天喜地的迎着。没过一阵儿,生火烘暖、铺席盖店、上热汤打酒,把个小小客室打点的温暖如春。瑀说要请大夫来看看,掌柜大娘笑了,「瞧什麽病呢,不就是冻坏了,兴许还饿过头了。暖暖和和地睡着,喝碗热汤,就能活回来啦!」她端来热姜汤,唠唠叨叨地说:「满街都是这样冻死的,这人运气好,给贵人遇着了,捡回命来,要换做别人哪,谁管他躺在哪呢!今年天变,二十年来从没过这麽冷的天,一场雪下了快两个月了还不停,这不是要逼死人吗?满街冻屍,有一半是饿死的外乡人。」
「外乡人?」瑀眼神一暗,不动声色地问,「哪来的外乡人?」
「城外想讨口饭吃的流民,早在秋天就从外头来城里等开仓的……」大娘滔滔不绝地说:「去年这时候,上京都城守、南北三仓还有元王府都有赈济,尤其是元王府的冬济袋子,可是扎扎实实的粮、衣裳和银子,城内城外人都能领的,唉,今年都没了……」
瑀惊讶地问:「怎麽会?我听说,虽然西边有战事,但户部照例开仓赈粮,还开善堂呢!」
「嘿,开仓是开仓,仓是空的,开给谁看去?善堂里死的人比外头还多,去瞧瞧就知道了,一车一车拉出去的!」大娘笑了几声,瞧了瞧瑀,说:「您是京里哪家的少爷夫人吧?你们不知道,赈济这两字里头的名堂可多着呢……」她想说,却又犹豫地按住了。
瑀笑一笑,说:「你说对了,我是太常寺卿家的人,刚从乡下来;」他指着我,「这是我的媳妇。咱们头一回上京,许多事不知道,大娘你说说,给我长长见识。」他从怀里掏了块银子,推了过去。
「原来是太常寺卿家的少爷啊!」掌柜大娘接过银子,眼睛都亮出花来,她瞅着我直笑:「我还想呢,这麽端正的姑娘,京里也没几个,原来是卿家的少夫人,难怪了、难怪了……」她奉承的话像是不要钱似的说了一大串,好容易停下来,话归正题:「说穿了也没什麽,不过就是朝廷里换人管事,管不好,许多事都乱了;仓库里是空的,粮都给仓管搬回去偷偷卖了。你们瞧,现在粮店里,一斤米要多少价?今年是丰收年,粮倒比荒年更贵了!」
「仓官私卖米粮,怎麽跟上面交代呢?」瑀喝着热茶,不急不徐地问。
「仓官自己哪做得了主卖粮,不都是上面的人指使的吗!」大娘语出惊人。「一层一层的卖上去,最上头卖粮的那个人,正在宫里稳稳的坐着呢!唉,可怜哪,元王爷管事的时候多好,从没出过这样的事……」
我听了,脸色一白,转头看瑀,他反而面色如常,「你说……」瑀问,「你说的那个人是谁呀?」
「还有谁,不就是……」大娘心急口快,正要说,话到嘴边了却又压住了。「嗳,我不能说、不能说。总之,秋天之後这世道就变了,元王病了不管事,就连上京城里也闹乱子。你们瞧,平常秋末,王府早就派出人来察仓了,城里城外的流民也都各有安置,元王多好的人,时时出来这边走走、那边瞧瞧,还来过我这小店里喝茶呢──王爷倘若还管事,上京会乱吗?别说上京了,我听外头来的人说,城外才惨,大丰年的死这麽多人,这不是主事的错吗?新上来的那个小王爷……」
「他可没有卖粮。」瑀淡淡地说。他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眼神也是淡淡的。
「就算他没卖粮,放着下人作恶,也有什麽差?」大娘哼了声。「我们这儿的人都说,青王爷太嫩,什麽也不懂,由得他下面的那些官胡搅。他在暖烘烘的宫里享受,好吃好喝的,有多少人伺候他,哪里晓得外头成了什麽鬼样子!你们从城外来,没瞧见外头堆的死人山吗,那些人怎麽死的,这帐总归来都要算到小王爷头上。」
瑀听了,脸色整个变掉了,屋里虽然温暖,但他的脸色又青又白。我对榆荚使了个眼色。
「可以了。」榆荚赶紧阻止大娘那张可怕的嘴,摸出银子来赏她,「就说到这儿了吧!您忙,忙您的去。」
大娘高高兴兴地去了。我遣走了旁人,屋里只剩下我和瑀。
瑀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问:「现在,你还会觉得,我砸那方砚,是错了吗?」
「我们要去外头看看吗?」
「看看也好。」瑀站起来,沿着屋里绕圈。「我去看看什麽是死人山,你和榆荚留在这里。」
「我想和你一道去。」
瑀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微妙,他说:「你胆子小,不怕吗?」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怕也不能逃,逃也……逃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