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了元王府。第二天一早,便在姜尚官的引导下,穿越丽正门,移入东宫殿。
我独自坐一辆四马大车进宫,车盖上装饰翠羽,四面团团围上紫缎,四柱各垂一条丝络飘带,车壁上雕绘着凤凰、车角上镶着珠玉。车驾前後摆起了长长的仪仗,内官宫女和侍卫开道跟随,所经之处街里巷弄为之一空。
我坐在车上,抚摸着系在腰带上的碧玉,出忽意料地觉得心里平静。也许是入宫次数多了,也许是已经逐渐习惯了各种盛大排场和繁复仪节,就算陛下这次拿替皇太子纳妃的仪制来迎我,也不觉得慌乱,心里只想着和瑀昨晚上的对话。
从元王府回来後,瑀问起父亲的近况,我说,父王好得多了,逐渐恢复精神,和我说了好些话,要我进宫去一切当心。
瑀听了没说什麽,他从果盘中捡了枚橘子拨开来吃,橘子还是青绿青绿的,他吃了,酸得眉头皱紧,嘴里说不出话;我看了笑,赶紧给他挑了个柿子去皮递过,瑀接了,慢慢的咬着,嘴里问:「还有呢?」
我想到父亲点到半夏的事,心里有些慌,但脸上不露神色,只说:「父亲说我移住宫中,就不能常去看他啦,他心里寂寞……」
瑀的眼神一暗,也没说什麽,又问,「还有呢?」
「还有?嗯……」我犹豫了片刻,又说,「还问了我七针白薇的事,我说她们都嫁出去了。父王没说什麽。」
我拿眼睛偷偷看着瑀,他嗯了声,把吃了半个的柿子放下,再问:「还有呢?」他的口吻强硬冷峻,我听了立时觉得浑身发寒:「也没什麽了,只说起哥哥的事,父亲心里很难过……」
瑀打断了我的话,他严厉地、一个字一个字的问:「还、有、呢?」
我退了两步,手扶着桌沿,心里害怕,十指用力扳着桌面,指头都捏白了。「我、我不知道还有什麽了,你想问什麽就先说呀!」我努力想做出生气懊恼的模样,但却做不出半分玩笑味道,我心里怕,两手微微抖了起来。
瑀沉默地收回手,放在眼下看着,看着看着,猛然站起身来,几个踏步直直逼近。他脸色阴沉,几乎可说是凶狠了,我被吓得连连向後退,一直退到窗边,又沿着窗板退到墙角,退到不能再退了,被夹得动弹不得。瑀低头俯视我,他的眼睛直直对上我的眼睛,我躲都躲不掉,只得也仰头看着他。
我第一次见到瑀露出那样的眼神,目光如同刀剑锐利,他这时候的目光,看起来就与父亲在万真堂发怒时候般地神似,他瞪着我,像是我杀了他一样的怒视我,他瞧得我头皮发麻、浑身颤抖,他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慢慢收紧、收紧,他的力气那麽大,使劲箍在我的肩上,先有些疼,再来就是痛了。我试着想要推开他,但怎麽扭转就是脱不开身,他的指尖彷佛要插进我的肩骨,我痛得很,但却不愿意哭。我的拗脾气也全上来了,瑀质问我、对我大声、又对我凶狠,现在还逼着我……我心里很气,咬紧牙关挺直站着,半点不退让地回视,硬是不愿出声喊痛。
瑀的失控只有短短的一阵,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松了手劲,双臂垂下,人往後退了一步、一步、又一步。
我们相对站着不发一语,过了很久,瑀低声说:「你不应该隐瞒我的。元王发现了半夏,是吧?我不信他没同你说起半夏。你为什麽不讲呢?你该知道,这事很要紧,为什麽不对我说呢?」
不知为什麽,他这麽开门见山的把话说了,我原本的惊慌反而逐渐平静,我松了口气,也低声地说:「你既然知道了,就别问我呀!」
瑀垂手站着,神色变来换去,他又是愤怒、又是失望、又是沮丧,那些情绪在他脸上交错凝聚,但到最後,显露出来的却是不知所措的慌乱,他看着我,脸上满是惊慌,我不知道他为什麽那麽惊慌,但他的的确确是害怕了。瑀靠过来,抖着手按住我,很轻很轻的抚触我的双肩,不无悔恨地说:「你生气了吗?你别生气。我再不问你这些啦。这几日我事多,心里急,说话就凶了。我并不是真的要对你发怒的。」他说着说着,拿脸贴着我的脸颊,「我不喜欢你藏话,你明白吗?你对我说真话,我心里会比较舒服。什麽话都好,我想听你说真的话,你别把话藏着,那会让我觉得──」他犹豫地停住了,然後沉沉地说,「会让我觉得,你想骗我啊!」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话,眼泪落了下来,说:「我没有骗你,但我不愿意说。」
瑀贴在我的右肩窝上,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也听不见他的回应。
「我不愿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疑我父王,我父王心中也很疑你。」我轻声说,「你们不要这样,为什麽要变成这样?父王明明人在家中坐,却知道我们这里来了谁,你明明没跟着我回去,却也猜着了父亲说些什麽……你们互相猜忌对方,为什麽?」喘了口气,我又说,「我知道你为什麽要把七针白薇嫁出去啦,你想遣走她们,是不?你疑心她们了,是不?你怕她们把这里的事都报给我父王知道,是不?」
瑀轻轻动了动,把我抱得更紧了些。
「我父王也是,他在宫里宫外安排了多少耳目眼线,之前我们溜出宫去,回到府里,他便叫我过去,把我们溜出去玩的事都揭开来说了。我原本以为,他安排了人是来看着我的,但後来我想明白了,那些人才不是要看我呢,他们看着我做什麽!他们是安排了来盯着你、盯着母皇的……」我连声地问,「为什麽呢?你做了什麽要让我父亲这麽忧虑?你在做什麽,让他那麽害怕?」
「我没做什麽,」瑀靠着我的耳说,「但我也许会做什麽。」
「你不要那样说,好不好?别伤我父王,他也不会伤你的!」我想起父亲最後说的那些未完的话,心底雪亮,「你瞧,他把我嫁给你啦,这还不够证明什麽吗?你是他的女婿,是我的丈夫,是很重要的人呀──我爹不会再对你做什麽了,你也别恨着他,你记着旧仇,心里恼他,又为什麽要娶我呢?我不喜欢这样,我不要你们这样……」
瑀沉默了片刻,他深深叹着气,「蓉儿,你很聪明,但又不够聪明。」他说,「我可以不记旧仇,但我不能避开元王,」他从我颈窝上移开,看着我,深思地说:「你不明白,他只要还在那位上、只要还活着一天,我也只要还在现在这个位上、还活着一天,我们就免不了会挡对方的道;他怕我,他防备着我,他不让母皇传位於我,总是阻拦着我进宫……今天要不是他病了,我根本找不到机会……,蓉儿,不要说我,就连母皇,也怕你爹。你爹手上抓着兵,母皇几乎被杀过一回,她怕极了,能活着就是运气,如今只能苟延残喘,依着你爹的脸色行事,不愿同你爹作对。你瞧,母皇有多麽害怕你爹啊,虽说委我监国,却又不敢正式颁旨立储……我明明是母皇唯一的儿子,是名正言顺的帝嗣,却得这麽畏畏缩缩胆战心惊地活着。实话说,我也怕元王,他如果真有那个意思,早可以杀我百次千次,眼下虽不杀我,却又处心积虑,处处堤防着我。他迟早是要动手的,只是拖着罢了。」他说,笑一笑,那笑容疲倦极了,「母皇说过,你是我的救命药,母皇一心盘算着让你嫁给我,拿你拖住元王,我就能苟全性命了。但这招不会管用的,元王真要动手的时候,谁挡着都避不掉……我曾想过,就算柳尚官复生,再挡着元王一次,恐怕也避不开将来这一剑了。」
「你退一步,」我听了,心里慌乱,「你退一步,你不要跟我父亲争啦,好不好?」我说:「你退了,我父亲没了威胁,也就会退了。你一定要继承帝位吗?你可以不的,是吧?你不要做皇帝,就做个王吧,咱们像现在这样过日子,不也很好麽?」
「我能退吗?」瑀反问我。「我此时退一步,他自然就要进一步,那麽,我就算不承继帝位,就算不死在他手上,迟早也得死在其他人手里。」他慢吞吞地说:「这朝廷里,看着元王脸色行事的人还少麽?他就算不想除掉我,他身边的人也会除了我……」
「那我也求我父王退一步,我去求他,我求他,他会听的──我求他不要杀你,也不要让其他人伤你。」我恳求地说,「你们两个不要争了,不要谁杀谁、谁死谁了。我不想要那样,我不想要那样!」
瑀听了,只是无奈的笑了笑,他没再解释什麽,也许是不愿意再说什麽了。他拥紧我,把脸埋在我的发里。过了很久,才问:「对你来说,我是很要紧的,是吧?」
我点头,想到他看不到,又说:「是啊。」
瑀叹口气,他很轻很轻的喊我:「蓉儿……」犹豫片刻,终究没说什麽。
夜愈来愈深了,窗外的月勾勾地弯着,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斜斜落在瑀的身上、肩上,我伸手抚摸他的肩头和後背,心中一片茫然。我想着,该怎麽不让瑀死、该怎麽不让父王受伤,我想着,该怎麽让他们两个好好的活着不相斗、不相杀……我不断地想着,心乱如麻,眼泪淌个没完,把瑀的衣裳哭湿了一大片。我恨自己,我恨自己只会哭,却成不了什麽事,我恨自己只能在这样的时候抱着瑀淌眼泪,除了流泪,我真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我半点法子也没有。
我一直哭到没力了睡去为止。天一亮,瑀便穿了礼服早早上朝去,他坐在床榻边凝视着我,很勉强的笑了笑、抚摸我的脸颊。他明明是要入宫去受礼的,但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准备去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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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超级忙碌的,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更新,
很抱歉。
我都几乎忘记要更新这件事了……
明天会早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