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的秋天,陛下颁布旨意,让瑀入朝监国,移入东宫。
府里乱了一阵,忙着迁移,我趁着移入宫前的午後,回元王府探望父亲。父王仍坐在池畔的大石上,天凉了,却只穿着件单衫,一旁站着的荣哥哥正在说些什麽,见我远远走来,便闭口不言了。
父王的目光朝我这儿来,脸上慢慢地露出微笑,他远远地对我招了招手,口中吩咐了几句,要荣退开。
自前年秋季大射後,这是我是第二次见到这位大哥哥,他沿着回廊走过来,我也沿着回廊过去,彼此见到面的时候,我有几分局促,但他显得神情庄重,他微微点了点头,行平辈见礼,说:「王妃可好?青王殿下可好?」
我於是也见礼问候,「大公子好。薛正妃身子如何?」
我们寒喧,却不像是一家人。他侧身避开,让我先行。我走近父亲身边,只听他说:「蓉儿,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语气清朗,神色如常。
我听见父亲这麽沉稳说话,心中一宽,挨着跪下来,扑在父亲怀里,「父王,你好些啦!」我说,「叫我担心死了!」
父王稳稳地说:「爹没事,爹好得很呢!」他抚顺着我的背脊,问道,「你要进宫去了吧?以後就不能时常来看爹了。」
我听了有几分吃惊,但想想也就明白了,父王虽然告病,但朝廷里的事,自然有人告诉他,怕不就是方才荣说的呢。我回答着话:「陛下身体不好,要让瑀入朝监国,要移进东宫住……他放心不下我,要我跟着一起进宫去。」
父王听了,若有所思的沉吟着:「监国嘛,也不一定非要住进宫里……」想了想,便微微笑了起来。「这真叫人为难哪!」
「为难什麽?」我问。
父亲瞄了我一眼,「为难你呀!」他说,「把你嫁给青王的时候,我可没想过要让你进宫去。你一旦去了,想要出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也不能像这样三天两头回家来了。爹舍不得你呀,你哥哥……」父亲提到哥哥,脸色一白,长长的叹了口气,也就没再说话了。
我说:「哥哥不会有事的,白石李将军不还在找吗?近日西边战事停了,哥哥也不会有什麽危险,等过一阵子找着了,他便会回来了。」
「能平安回来吗?」父亲问,那口吻与其是问我,不如是问天地。「都多久了,快一年没个音讯,凶多吉少啊……」
「才不是那样的,哥哥一定没事,会回来的。」我不愿意听父亲说丧气话,抢着说:「哥哥一定会回来,他怎麽不会回来呢!从前我们在山里住,他也是经常这样东跑西跑不见人,怎麽找都找不着,把影姑姑吓得半死,但後来总会自己回来的!」彷佛要让自己心底深处累积满溢的不安都驱散似的,我大声说话。「等他回来了,父王要好好责罚他,叫哥哥别再乱跑了。」
父亲微微一笑,「但愿如你所说的就好了。」他拉着我起来,并肩坐在大石上。「你这麽一进宫,爹就更寂寞了。」
「我跟陛下说,经常让我出宫来看您。」我撒娇地说。
「宫里规矩多,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他回身看了看远处侍立的丫鬟,漫不经心的问,「怎麽,七针白薇惹你生厌了?听说你做主把她们嫁了出去。」
「不是我做的主,是瑀说,她们年纪大了,该嫁人了。」
「噢,瑀倒想得不少。」父亲语气淡淡地。突然问道:「你嫁过去,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
「嗯,你是去年初夏嫁过去的,现在已经入秋了。」父亲想了想,直直的说:「新媳妇快一些的,差不多这个时候,也该有啦。」
我怔了怔,脸上便红了,十指绞紧,扭过头去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父王看我羞涩,好笑地说,「这种事,不该我问,该让你娘来说的,倘若她在就好办多了。」他脸色随即沉住了,过了半天,才慢慢恢复,摇了摇头。「且不说这些,爹年纪大啦,心里急,想早日抱抱孙子。你给爹想想法子吧!」
我把脸整个埋进裙子里,「我能想什麽办法呀!」耳朵烧得发烫。
「问问你身边跟着的那个女医吧,」听他这麽说,我彷佛胸口哽住了似的一下子缓不过气来,抬头望着父亲,只怕接下来又要说出什麽惊人之语。但父王没提到半夏,只说,「说不定有什麽法子可想。你赶快给爹生个外孙、给瑀生个儿子,说不定就能化……」他没把话说完,只是闷闷的哼了声。脸色转为正经,嘱咐我:「进了宫去,就不是在外头了。在元王府当姑娘、在青王府做正妃,事事都顺着你,但去了宫里,上头有个陛下,下面宫人内官的眼睛,就不能像在外头那般随心所欲、由得你高兴,千万得小心谨慎、处处周全才好,知道吗?」
这话影姑姑不知道说了千百遍,但从父亲口中说出来,感觉就不同了,我只觉得父亲的字字叮咛都落在了心坎上,踏踏实实,暖暖的,便乖乖的答应:「我知道啦。」
「不用顾虑爹,爹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过些时候,等精神好些,就会上朝去了。」迟疑片刻,又唠叨地说,「你别记挂着宫外的事,自己好好过日子就是了。宫里面要多费些精神,有什麽不懂的,尽管问知影,她跟你娘在宫廷里好些年,知道得多,又是可信的人。你这个孩子,心里有话就藏不住、欢喜生气都挂在脸上,在宫里可千万不能这样,要懂得把事情藏在心底,要忍着;倘若出了什麽事,也别着急,外头还有爹在呢……你缺什麽要什麽,差人来告诉爹一声就是了,爹都给你预备着,不会让你为难的。」
我听着,心中翻搅,一面想着父亲的好,一面又想着哥哥的不知去向,更想着瑀近来的变化,欢喜悲伤还夹杂着离情依依的不舍,哽咽的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我会缺什麽呢……」说着,眼泪便滑了下来。「就是舍不得父王罢了。」
父亲摸着我的头发,轻声说道:「女儿大了、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你好好的就好,我也放心了。」他放开手,眼看他处,淡淡地说,「好了,别哭啦,这麽说说话也很够了。你回去吧!青王府里现下忙的事情可多了,你是当家的王府主妇,至关紧要的事都得听你裁决……回去吧、回去吧!别分心这儿,爹好得很,没事的。」父亲侧过身去坐,不看我。我知道,那就是父王要我回去的意思了。
我默默地站起来,退了几步,不舍的看了看父亲独坐的背影,嘴里说:「那,女儿去啦。」
「去吧!回去吧!」父亲摆摆手,不动身,也不回头再瞧我一眼。
我又退了几步,父亲仍旧端坐,我擦干了眼泪,转过身,慢慢地向回廊处走去,正要退出,忽然听见父亲在後头喊我:「蓉儿!」
我听爹喊,赶紧回过身来,只见父王望着我,神色有些激动,他说:「你回去了,同青王、不,去同瑀说,就说、就说爹从来不曾打算……」他说了半句话,突然哑住了,目光缓缓收敛,神色凝滞,过了半晌,才又再开口,但那已经是两样的话了:「……是爹想左了,没什麽、没什麽要说的,你去吧!好生照顾自个儿,别又闹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