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谁对我来说最重要些?是父王,还是瑀?他们两人是我心的内与外,父亲是亲人、瑀是我喜欢的人,所占据的位置都非常要紧,我不能缺了他们其中一人。
但哥哥呢?哥哥对我来说又是什麽?我说不上来,但听得他在战场上失踪、生死未卜的消息传来,我只觉得一身的血肉彷佛生生的被撕裂成两半!
我没有哭,但什麽话也说不出来,之後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成天只是麻木地坐着,昏昏然地想着过往的事──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哥哥两人总是满山遍野乱跑乱玩,有一回我找到一处水潭,水波清澈,里头满是小鱼,心里喜欢,便大着胆子脱了鞋、撩起裙摆下水去捞鱼,没料到水里石滑,一个没站稳,重重跌了一跤,人吃了水,就翻在潭里怎麽也站不直了,我在水里又哭又打又踢又叫,哥哥看见了,二话不说便跳下来拉我上岸,我呕了一地脏水、吓得直哭,没力气走回去,哥哥便说要背我……他跟我一般大,也才是个孩子,哪有什麽力气,他背着我走长长的山路、石阶,走没多远气力耗尽,腿一软,整个儿往前栽倒,两个人都摔得头昏眼花,最後还是影姑姑带人找到了我们……
那一摔,他嗑到了额角,脸上流着血,嘴里却说:「等我长大了,再来背你。」手上还拎着一只我的湿鞋,另一只鞋摔跤的时候飞了出去,再也找不到了。
夜半山中虎啸狼号,我听了怕,便挤到哥哥那儿去。我摇醒他,慌慌张张地说,狼来啦、老虎来啦!哥哥半梦半醒间被我叫醒了,把我拉上床去,又把挂在墙头的剑取下来,安慰地说:「不怕不怕,哪个野兽敢来,我就一剑劈死牠。」我听了心安,便睡了,换他整夜警醒着睡不着。那时我们也才六、七岁,日後说起,哥哥说,那柄剑太重了,他取了下来却拔不动,就算拔出来了,恐怕也不一定能用。但他还是把话说满了安抚我,把棉被盖在我身上,怕老虎闯进来了,先把我吃掉!
我素来胆小,但哥哥却是性格开朗、喜好交友的人,在离宫的时候,他有一票附近村里的玩伴,那些孩子起先挺怕我们,说我们是上京的贵人,但没多久哥哥便和他们玩在一块儿,他心里从不分谁贵谁贱,但也不允许别人看轻……
哥哥心肠好,有次和那些孩子玩耍,哥哥脱了外衣和他们打闹,回头来找衣服,发觉少了几样配饰,他没说什麽,反倒是村子里的耆老拿着来还,说这物品贵重,一看就知道不是山里人家的事物,偷东西的孩子已经被逮住了,请不要追究,别送进官府去……哥哥想一想,便说,东西是他送的,不是被偷,这不算什麽。回过头来又对我说,「那个人家里很穷,他不是存心的。」又跟影姑姑说,以後出去的时候,要穿得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一样。
影姑姑说,哥哥是很懂事的。
但哥哥也有发怒的时候。我跟着哥哥一起出去玩,他到哪都牵着我,也不嫌累赘,男孩子打打闹闹的时候,我便坐在一旁看,但谁要是欺侮我、逗我两句,他便马上生气了,就是扭打成一团也要对方认输投降跟我赔罪。我说:「这不算什麽呀,你就让他说吧,犯不着打架呀!」哥哥骂我笨,又生气的说:「我就是心里不痛快。」同样的,谁敢说母亲一句坏话,哥哥也一定要追究到底。
哥哥记得许多母亲的事,他总是一遍一遍的把关於母亲的种种,巨细靡遗地说给我听,他说母亲多麽秀气温柔,又说母亲是怎麽疼爱我们。我听了会流泪,但哥哥怎麽也不哭,他说男孩子是不应该哭的。
「娘要我照顾你呀!」他一本正经的对我说,「我发过誓,不让任何人欺侮你的。」
别人家的兄弟姊妹怎麽相处,我不知道,但我和哥哥极少吵架,他就算不愿意,也总是让我,有好东西,总是分我多些;相对的,我也把自己得到的好东西让给他──虽然我让给他的,经常都是他用不着的。
我从小就黏他,慢慢长大了,心里知道不能永远跟着哥哥跑,却还是亲近依赖着。两个人就算不住一处,也不忘记对方。
这个世上我只有一个哥哥,父王的其他儿子都算不得数。我只有那麽一个跟我同胎而生的哥哥,任何时候都保护我、怕我哭的哥哥,这些年来我们都长大了,他长得比我高、站得直挺挺的,穿上袍甲看起来威风凛凛,他不再是那个六、七岁,连剑都拔不出来的小男孩了,他现在也一定可以背着我走很远很远、不会摔倒了……但我哥哥去了哪呢?他到哪去了?西漠黄沙滚滚,他是不是被掩在哪片沙尘之下了?他还活着嘛?还能回来嘛?我从没这麽心慌,觉得怕。我总想着哥哥已经死了,但却怎麽也梦不着他。
瑀说,那便表示他还活着。「你们是一母同胎,从胎里就血脉相连的,蓥要是出了事,你一定会有感知。他最放心不下你,不会不回来的。」他百般安慰我,陪着我回元王府,又带我去庙里向司命神烧香许愿。但哥哥一点消息也没有,冬季过了,春天来了、春天过了,夏天又来了,西漠战事暂时止住了,但哥哥依旧下落不明。
那时候我想,哥哥也许真是死了。他再不能回来,就这麽消失在沙漠里,沙漠太大太广了,他的魂魄找不到路回来,我梦不见他,也许是因为他还在漠海中飘飘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