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悄然,我听见父亲双手握拳的声音。桌案底下,他正紧紧攒着自己的手,那声音很轻,但彷佛是要爆裂开来似的,叽叽格格的作响,我看见父亲嘴角的抽搐,额角上的青筋非常明显,眼睛几乎要凸出来。
我必须积蓄好些力气,才能把自己心里想的,一个字一个字明白说出口。我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地说:「我不回山上去。」我说,「父王,我要留在上京。我知道你要杀瑀,但我不要让你杀他。我娘救过他,现在我也要救他──我要嫁给他。」
父亲的浑身气力在那一瞬间全部都爆开来,他指着我,手直抖,却没有落下,迸出两个字:「你滚!」他炸开来似的暴怒撼动屋宇,梁脊上的尘埃都落了下来。「滚!」
我跪下去磕头,然後起身往外走。但才走了几步,父王猛地又咆哮:「站住!给我回来!」
我没回来,但也不动,我就站在通往外厅的门边,犹豫着是要向外逃,还是乖乖地听话再回去。我如果向外跑,便不会再回来了。我想过了,无论如何,一定要离开这里。我不要再被关着了,在漪水榭里等过一整个冬天,等到了什麽?父王是後悔了,他让乐年送来各样事物,吃的玩的穿的戴的,把漪水榭的偏厅都给推满了,又差人来给我量尺寸,说要做春夏新衣裳──但这些都不是我要的,父王不肯放我出去,他还是要关住我。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瑀斗起来,哥哥说得对,那是迟早的事,但我不愿意让这事发生。我明白母亲为什麽要让我嫁给瑀了,她早就预见了这事;我也明白陛下为什麽要哭了,她怕我爹,她怕瑀死,她必然远比谁都清楚一切的始末,她哭着说,瑀愈是长大,便愈是危险。谁能让他危险,除了父王,还有谁能?
不,我是不能让瑀死的,也不愿父王和他争斗。他们两个都是我喜欢的人,就像哥哥对我而言很重要一样,我担心哥哥去西边战场、怕他受伤出事,我也同样忧虑父王和瑀。我不愿意他们两个人起争端,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活着,不挺好的吗?
我想,如果我就这麽出去了,即便能离开这府邸、能去瑀那里,但和父王的情分也就此斩断。但我不想让父亲伤心,他这麽生气,一定是心里难受。
我回身去看父亲,他还坐在椅子上,但眼睛直勾勾的瞧着我;只是一瞬间,他的眼里已经没了怒气──说不上来为什麽,我觉得自己彷佛看透了父王,他恼怒,但又畏惧,他甚至比我畏惧他的,更加害怕我,他怕我真的扭头走了、他怕我就这麽离开不再回来。屋里静默无声,愈来愈森冷阴暗了,但我听见自己的心口怦怦直响,像是谁藏在里头敲锣打鼓,我犹豫着是不是要回头,我後悔与父王争吵、我恨自己让父王难过,但我也想就这麽逃走……
最终我还是折了回去,跪在父王的桌案前。父亲对我来说,还是最最重要的。我心里想着瑀,但却没办法忍受父王痛苦的神情,他那种彷佛我举剑伤了他的神情,远比他杀了我更叫人难以忍受!
父王看我折了回来,不由得喘了一口大气,他让我跪着,却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觉得紧张,抬头偷偷瞄他,只见父亲正看着桌案上的一件事物在那儿怔怔发呆。
我试着偷瞧,但书案很高,屋里又太暗了,什麽都瞧不分明。我跪得两腿酸麻,青砖地又冰又凉,像跪在雪地里似的。我觉得冷,但不敢说。屋外最後一点余光都散尽,屋里黑蒙蒙的一片,什麽也看不见,我听见窗外几次响起焦虑的脚步声,声音很轻很轻,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像是有谁在窥看,却也不敢出声。
过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自己跪了有多久,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僵掉麻掉了。我以为父王不会再叫我起来,他恐怕打算就让我这麽跪着,直到求饶为止──正这麽想着,父亲突然起身走了过来,把我拉起来,半扶半抱的放在椅子上,然後喊乐年进屋点灯。灯亮了,父亲的脸在灯下看起来平和许多,他把灯移得近些,然後看我:「跪得疼吗?」父王说话的口吻又恢复了平时的关爱,他伸手按了按我的两膝,我皱着脸说疼,眼泪便掉下来了。
父王对我生气的时候,我总是不哭的,就算觉得委屈,也只放在心里;但他对我好、对我温情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些委屈都忍不住了,我捧着脸哭,哭得很伤心。我乱糟糟地说了一堆话,要父王别生气,说我会乖乖听话了,我说,我不是故意让父王为难恼怒的,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我回山上去吧,我跟哥哥一道走……
父王拿手绢给我拭泪,他哄我,说我是乖孩子,说他疼我、不生我气了。他一面说话一面叹气,却没再对我要回山上、或对瑀的事情说些什麽。等我哭够了,他便让乐年送我回漪水榭。
我不愿离开,但又不得不离开,心中悬念着未解的事,在门槛内迟迟踏不出半步,心上来来回回反反复覆地想着,我想从父亲口中得到一个确实的回答,只要他说不会伤瑀、不会和瑀争斗,那便足够了。我回头看向屋内,但父亲已经重新沉入了他那深遂的思绪,他低垂着头颈,不发一语地凝视着桌案上的事物,我忍不住走回几步,一眼看见了──那是母亲的披纱。
说不上来心里是什麽感觉,我只觉得心底难受极了。「父王……」我懊悔的喊。
父亲头也不抬,只是审视着披纱,他双手摩挲着那块单薄的、白底紫藤花的软布,过了许久才说:「你跟你娘真是一个性子,想做什麽便做什麽,脾气之固执,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你那麽像她、你真是像她……」父王的语气里满是颓唐疲惫,彷佛他一下子苍老衰败了,「她不该离开,我留不住她,你也不该离开,但我也留不住你。你、你们都去吧、都去吧……顺遂其愿、顺遂其愿……」他抬头瞧我,在明灿灿的灯火照耀下,父亲的脸看起来好疲倦好苍白,他平日总是英气勃勃的,一点也不显老,但这会儿看他,只觉得老态毕露,是个孤独的老人,但他还是对我笑了,那是极无奈却又不得不妥协的笑容:「你和你娘都选好了,我能说什麽。我不给你嫁,你心里难过,就算回山里去,也不会快乐了吧。去吧,回屋里去!你放心,过了这个冬天,我就给你筹办婚事。」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你是爹的宝贝女儿,爹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他挥了挥手,要我离开。
我想说话,却什麽也说不出口,胸口和喉间被巨大的、强烈的情绪哽住,什麽声音都卡在里头,连眼泪都涌不出来;我知道爹承诺了什麽,他让我嫁瑀了,也不会再对瑀为难了。他曾经为这事那麽生气、那麽震怒,但最终还是依从了我的愿望──只因为那是我想要的。
乐年催促我离开,我走出几步,又依恋不舍地回望内屋。只见父王还捧着母亲的披纱在瞧呢,灯台下,父王的侧脸看起来那麽落寞孤单,长长的黑影落在壁厢一角,看起来朦胧不清,却明明白白的只独一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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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因为白天要去桃园看一个大学同学,
所以提早发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