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四十五章

我从没和哥哥两地分隔,从出生,我们便在一块儿,上了京来,虽然不怎麽得见面,但我知道,他就住在眼望可及之处。我想要去找他,便去清思堂,就算见不着,他也总差人送好吃好玩的给我。但西边实在是太遥远了,那是眼睛看不见、耳朵听闻不到的地方,来来去去就算快马疾驰不休息,也得日夜兼程跑好多天才能到。我知道,西方的漠人相当凶狠,总是掀起战端──而战争是会死人的──我不愿意哥哥去那麽远又那麽危险的地方去。

「我会回来,当然会回来。」哥哥说,他急急地说,「我去了,给你写信,好吧?我给你写信,天天写信!」

「那你什麽时候会回来?」我泪光闪闪,一面啜泣一面问。「你不在,我受人欺侮怎麽办?你看,我给父王关在这儿啦,我出不去了。」

「父王是怕你惹祸。」哥哥为难地说,「妹妹,你回山上去好不?等我回来,再来接你下山来。山里比这儿好多了,上京的人,不都是好的。」

「瑀是好的。」我眼泪落了下来,赌气地说:「我知道了,你也不喜欢他。你和父王都是一样的,你们都讨厌瑀。」

哥哥露出困惑的神气,他说,「我若是你,就不会和青王走近。」他说得很诚实、很坦白,「你难道还不明白,他们总有一天会是要争得你死我活的。」

我听了,整张脸都白掉了。「不会的,他们只是有误解。」我说。「说开了就不会争斗了。」

「能说得开吗?且不说从前,就说现在吧。父王现在有这麽大的权势,朝廷里都得听他的,就连陛下也不能驳回父王的话,父王俨然就是另外一个……」他欲言又止的停顿了片刻,才又说,「但青王不会永远是青王,万一有个闪失,陛下千秋万岁了,那麽……你不会想想吗,做了陛下的青王,能容许父王继续这麽掌权下去麽?青王不像陛下,只是个女子,兄弟都死了,才意外坐上了宝座,所以格外需要依赖父王的力量来掌权,就算看不惯父王,也只能忍着;但青王不是这样,他愈来愈明白自己必须要抓住权力,他是王子,是顺理成章该继承帝位的人……妹妹,你也知道,我在北卫南卫都待过,所以特别明白,兵部向来都是归父亲管着的,但青王一成年,硬是把北卫从爹的手上抢了过来,这代表什麽,你难道还不懂吗?」

「不懂。」但我听得浑身绷紧。

哥哥说:「我是自己想的。我想,青王为什麽打定主意要抢北卫呢?北卫管的正是宫廷禁卫和上京戍防,这原来都是父王的势力,但被青王揣在手里,最该害怕的,就是爹了,咱们一家子都住在上京里,要是出了什麽事,就连爹也保不住。这不是吓你,而是早有前例……」他低声地问,「你知道枭王之乱吗?」

那阴魂不散的事物又回来了,我想,我最终还是躲不过它。

「父王当时如果成功了,青王早就不在了,陛下也不在了,这上京里,只有父王一个人……」哥哥脸色凝重,「爹曾经这麽做过,他几乎要成功了,是母亲拦在中间拿命硬是把局面翻转了回去……但母亲不在了,谁知道旧事会不会重演?现在,只要父王愿意,他是随时可以再把局面翻转回来。母亲不在了,再没人能挡住父王。青王有北卫又算得了什麽呢,父王还能指挥着南卫和西北两面十几万大军啊……」他犹豫地看着我,「蓉儿,你回山上去吧,不要夹在这中间了。我本来不愿意说这些,但你是个傻丫头,又固执,父王怎麽劝你,你就是不肯听。父王不愿意让你难受,所以不说这些,但我得说。我说了,你就明白了,你就知道为什麽父亲会生气、要阻拦你了。你想想,你如果跟着青王走了,那到後来两方真要出了什麽乱子,你该怎麽办?你正好成为青王挟制父王的那个棋子,你正好站在中央,让两方为难,也为难了自个儿……」

哥哥的话像风一样的从我这耳吹进去,又从那耳飘出来,但我听进去了,都听进去了。

我站起身来推门往外走,哥哥在後头喊我,但我没停住。我走出屋子,往郁斋的方向,乐年带着人赶紧的追上来。

「公主,你不能出来。」他屈着腰,挡在我前头。

「我要见父王。」

「王爷不在郁斋,我先去禀报,然後再请……」

「我现在要见父王。」我现在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父亲才行,我要立刻见到父亲。「父王不在郁斋,在哪?在万真堂吗?」我回头向另一头迈步,但又随即被挡住了。乐年的腰弯得更低了,他说:「王爷也不在万真堂。」他非常坚持。

「那父王现在在哪儿?」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生气了,我必须立刻、立刻见到父亲,我不要给人挡在半途中,任何人都不行。「我就要见父王,我现在就要见父王,我立刻要见到我爹!」我大喊:「我有话要同我爹说啊!」

那是一股冲动,我用力推开乐年,也排开其他挡在四周的人,我直直往郁斋走去。我知道父亲最後还是会回到这里,他一定还是会回到郁斋。这园子这麽大,有多少厅堂院落,但他始终是在郁斋的。

郁斋的院子里积雪未扫,门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一踩,脚便陷在雪堆中几乎拔不出来,但我拚命地走过雪地,乐年只敢在身後追着,他不敢碰我,也不敢阻拦我,我就这麽夹带着浑身雪花,直直地推开郁斋的门扉。

外堂铜鼎里没有燃火,内室森森冷冷的。父亲就坐在桌案後头,他闭着的眼,听见了声音便慢慢地睁开,他看着我的时候目光极精亮,像把刀,直直贯穿我的眼孔。他不说话,屋里一片死寂,连屋外的风声雪声都被挡住了,半分传不进来。我咬着嘴唇和父王对视,他看着我,我也回望着他。我们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瞧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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