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後的一个傍晚,哥哥来找我。我在廊下,看着他远远从清思堂方向踏雪而来,他走得很稳,一点也不慌张急忙;这麽的看着哥哥,我便有种「他和以前不同了」的奇妙感觉,在山上的时候,哥哥虽然尽量学习着稳重姿态,但他和我一样大,不免有些淘气,我们经常为了小事斗嘴、然後合好、再斗嘴、再合好……但来上京後,我几乎没和他再争吵拌嘴过,他有他的事忙,他的世界变得广阔宽大,而我住在园子里,如果陛下不传令、如果瑀没带我去外头走走,我甚至不会觉得,这里和山中有什麽不同。
哥哥历练多了,我想。大射礼後我便没再见过他,但现在看来,哥哥更沉着、更成长了。他从前与我玩笑打闹的浮躁,渐渐地凝炼、安定,他脸上有着深思的气息,那样的气息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上几岁。他像个大人了,愈来愈有父亲、青王的味道──那种在世事中承受历练的味道。
他就这麽走到我前面。我掂起脚尖伸手拂去他头发上、额角上的雪花,他笑了,这麽一笑,脸上凝重沉郁的气息,便化解开来。他开口便说,「告诉你一件事,过了这个年,我要去西边了。」
「我知道。」
「我是来问你,」哥哥说,「倘若想要回山上的话,我就顺道带你回去……你还是回山上好些,上京乱得多,我以後又不在了,你一个人孤伶伶的太寂寞,回山上去吧!」
他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哥哥,反而像是父亲。我明白了,这话是父王同哥哥说的,他要他来问我,问我回不回山里去!父亲现在想要让我回去了──他宁可让我回山里,也不愿让我和瑀在一块儿。
我想了很久,回问他:「哥哥,你也不喜欢青王吗?」
「不。」他答得很简洁,「他是我的朋友。」停了停,又说,「但愿我们能长此以往的保持友谊。」
这话说得很模糊,但又很清楚,哥哥似乎已经知道了他和瑀的关系不能长久稳固。「因为父王的缘故吗?」我问,「你知道了什麽,告诉我吧!」
他只说,「父王和青王互有嫌隙。」
「然後呢?」我往屋里走,哥哥跟着我。
进了屋,屋里暖烘烘的,哥哥舒了口气,脱去豹袖狐裘。「青王挺不错的,」他坐下,环视四周,说道,「但他和父亲不合由来日久,在我面前,他极少提到父王的事──我也尽量不说起。」
我端茶给他,「你知道为什麽吗?」
「知道。」他说,但他没有说为什麽。哥哥喝茶,很慢很慢地喝。他喝了干了茶水,然後对我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回山上去。」
「那你呢?」我问,「你为什麽要上西边去?」
「你是女孩子,和我不一样。」
「但我不想走。」
「你在这里会惹麻烦,」哥哥的眼睛明亮,他看着我,「你已经让父王难为了。」
「因为我喜欢瑀吗?」
倘若是别人,我便不敢这麽直接的问,但哥哥不同,我们是同个娘、同时落地的亲兄妹,从小一块儿长大,互相作伴的;哥哥喜欢讨厌什麽,我心里知道,我喜欢什麽讨厌什麽,哥哥也一定明白。
哥哥慢慢地笑了,他为了我的直接而发笑。「是。」回答的简单又明确。
「那,为什麽我不能喜欢他?」我问。
我问了,但哥哥没有立即回答。他站起来,绕着屋走了几步。他的动作和神气与父亲惊人的相似,他问我:「你不问我,为什麽去西边吗?」跺了几步,又自己回答了,「我要去西边,是因为我想学带兵,和父王一样,我也想学兵事。」
我决定按照自己的思路发问,「祭礼上,发生了什麽事?」我问,「你会这麽想,都是从大射那天开始的吧?」
他转过头来,脸上微笑,他高兴我明白他。「明堂祭礼的时候,我被挡在祭堂外,礼官说了,他说我不能进去,因为……」说到这个,哥哥脸色慢慢地沉了下去,他跳开了这段,「回来之後我想,为什麽我不能进去,那是没道理的!来上京之後我就感觉到了,这里的人不欢迎我,这府里的人、朝廷里的人,人人都拿着我当玩笑看,我不喜欢这样……不、不,你不要插嘴,我知道你想说什麽,你在这里过得很好,父王和陛下都喜欢你,青王也是。你是个女孩子,能接触多少人,你见着的人都疼你爱你,你就满足了,但我不是。我要见的人太多了,几十个、几百个,甚至更多更多……父王、陛下,就连青王也算上,不过是其中的三个,但除了他们以外的人呢,其他人是在用什麽眼光瞧着我?他们的耳语和眼神才真是可怕的事物!不,他们没有对我失礼,他们都对我很客气、很恭谨,但那是因为我的背後……」他说着,一个转身背对我,「我的後面是父亲,是元王。父王在我後头挡着,他们自然不敢对我失礼。但我知道,那些对我说话客气、语气恭谨的人,心里面其实都和薛曜没两样。」他说着,转过脸来,淡淡地笑,「我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父王会无法再帮衬我,父王很有力量,但他的力量不能传给我,我只是他的……」他说得平缓,「我只是父亲的一个儿子,还不是正妻生的,除了父王和我们以外,谁也没承认母亲,宫中的陛下看顾我们好,但那又算得了什麽?更多的人、那些个官,他们用什麽眼神在看我、他们用什麽心思在想我,我知道了,就不能装做不知道。」
「所以你要去西边?」
「我想过了,父王有权力,但那力量不是我的,是要袭传给哥哥们的。父王在的时候自然会保护我们,但他不能护佑我一辈子,我得让自己有点力量,我不愿让人打从心底的再看低了,我再不要听到哪个混帐礼官敢对我说:那不是你能进去的地方!」哥哥气上来了,每个字都用劲。他说得浑身发抖,但很快又平止住了。他喘了口气,慢慢地说:「力量这种东西,真奇怪,在山上的时候我从没想过要有什麽力量,但我喜欢建业侯这个爵位,这个爵位让我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现在我明白了,这爵位就是一股力量,让我和别人不同的力量!你还记得麽,我们从季阳上船的时候,满街的人都跪下来了,那是为了什麽?因为是你是公主,我是侯爵,我们是奉帝旨上京来的。对那满街跪了一地的人来说,我们就是力量──强大的力量──他们认为,只要我或你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人的命运,就能起死回生、就能立判生死!那就是力量!无论愿与不愿,人人都得在我们面前低头。」
我沉默地听着,心里说不上来是什麽滋味。
「有的人生来就拥有了力量,你瞧,青王和薛正妃生的两个哥哥,他们生来,天地就赋予了力量;但有的人不是,譬如父王,你知道的,父亲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机运和他自己挣来的。父王在还只是个皇子的时候,明堂开祭,也只能站在门槛外头看着。但现在他能进去了,他可以站在最前头,他是元王,掌管天地祭祀、主持仪典,两个哥哥沾了父王的光,也能跟着进堂去……」他眼光掠了过来,看住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没有生来天地的赋予,但有一天,我也要进那堂里去,我会站在最前头。我要叫所有人不敢说一个不字!」
我看着哥哥,觉得难受,他心里一定很苦。在上京,哥哥并不快乐,他眼巴巴的下了山来,却被所有人疏离。我轻轻地说:「哥哥,你要去那麽远的地方啊!」眼眶就红了。
哥哥坐到我身边来,哄着我,「别哭别哭,西边不远,一点也不远。」他乱糟糟地说,「等我取得了力量,也会护着你,你不用怕。无论发生了什麽事,我都保护你。」
「我不需要力量。」我哽咽地说,「我希望你和父王都好好的。」
「我会好好的呀!」哥哥最看不得女孩子哭,每次见我要哭,他就会慌慌张张的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刚刚那股劈山凿海的气势,一下子都飞不知那儿去了,只能结结巴巴重复地说:「我会好好的、我会好好的……」
「你去那麽远,我想念你该怎麽办呀?」我哭泣地问,「你不回来了吗?哥哥,你不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