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四十二章

我抬头看父亲,他也正看着我,他的眼底里有着我从没见过的力量,像是在忍着什麽似的。我看了很久,渐渐地明白了,父亲难受得很,他的心底被戳了一个洞,不停淌血──父王想要留住我,他不愿意把我让给瑀。他明白了,他必然是明白了,他知道了母亲生前与陛下的许诺,而他现在正要打破这个许诺。

我也明白了,为什麽父亲要把我喊到万真堂来。在郁斋,或是在漪水榭,父亲不可能会说这些,那里有太多母亲的影子……他必须要到一个没有母亲过往的地方去躲着,躲着说这件事、做这件事。

我看着父王,心里清楚,只要自己点个头,一切就会不同了。父王会松口气、会高兴,他会说我是个乖孩子,说我懂事聪明又听话……我想要让父王赞赏我、疼我,但这麽简单的一个动作,我做不到。

我和瑀的允诺是多麽薄弱的一个牵连,像丝线一般地微弱,一拉扯就断了。父亲不允许瑀来,瑀就没办法踏进元王府半步,父亲不准我出府,就算宫中的陛下派内官来宣旨,我也永远迈不出这个园子──父王如果不准许我同瑀在一块儿,我们就一辈子没法子见到对方、不能在一块儿。这是那麽简单的道理,但我却想了整整一个秋天才明白。

父王恐怕早就知道半夏是谁了,但他仍旧放着半夏在我身边──或许是因为父亲早有准备,他不怕半夏伤我,他知道半夏是来报恩的。但他最後还是从我身边拔走了半夏,那也许是因为父亲警觉了,他忧虑只要半夏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忘记瑀。他除去半夏,仅仅只是因为半夏对我而言,正是瑀的化身,我只要见着半夏就会想起他,只要半夏在我旁边一刻,我就一刻不能忘记瑀──这正是父王最不愿意见到的。

可是我没法儿不想到瑀。半夏走了、珠花丢了,但我心里还是无时无刻的想着他呀!

「刚下山的时候,影姑姑说了,」我小声地说,「影姑姑说,我娘活着的时候,给我说了这桩婚事,」我一面说,一面把十指绞得死紧的,像是扯着自己的心一般,「等我成年了,便要嫁给他。」

「你娘已经死了。」父亲冷冽的语气听起来格外吓人,「她那是随口说说,算不了数。她病到最後,已经不清楚了……我可从没听过她说起这件事。」

「那是因为,娘知道你会反对!」我低低的喊出声来,「但她说了,我娘是这麽说的!影姑姑记得,宫中的陛下也记得,我、我也记得。」我压了又压的恐惧、忍了又忍的勇气不知道从那儿全爆了出来,喷溅为叫喊,「我喜欢瑀,父王,我要嫁他,我就喜欢他!除了他,这世上我不要任何人!」

父亲停住,看向我,他的手慢慢地握紧、慢慢地握紧,握到极紧极实的时候,便暴怒了!他砰的一声狠狠砸向桌案,把案头上的纸啊笔啊砚台和墨什麽的震得飞跳起来!父亲的脸整个儿变色,眼中柔软的光芒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愤怒,那愤怒像把撩起来便退不去的火,火在父亲的脸颊上快速地窜沿燃烧。父亲本就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发怒来就格外凶险,他看着我眼神没了怜恤疼爱或一丁点的温存柔和,眼睛像是着了两团火,黑得发亮、亮得骇人,他瞪着我,我觉得自己彷佛就要烧起来了!

我畏惧的浑身打颤,两手抓着扶把,身子往後退靠上椅背。

父亲从没这麽生气过。在这之前,我曾经百千次设想过父亲的愤怒会是怎麽表现的,我想他会大吼大叫、他会拿着板子揍我……但我没想过父亲本就是一团火,他真正发怒的时候是会烧死人的!父王瞪视我的神气,就像是想把我支离破碎的拆解开来似的。他抖着的手哗一声便把那些刚跌回桌案的事物都推到了地上──纸和书落了一地,盛果子的磁片和砚台砸成一落,碎碎片片交相迭错──咬着牙齿格格的响着,死死的咬着,好像这样咬着就能咬进我的骨头里去!

我闭上眼睛不愿再看。

来万真堂之前,我把瑀送我的那块玉揣在怀里。现在这块玉和我一样的热了,它就藏在我的衣裳里……

我第二次听见父王怒砸桌子的声音,他把那张大紫檀桌整个儿的掀翻了!那响声多麽吓人,彷佛一堂一屋都要被拆塌了。我听见父亲怒吼的声音:「混帐!」他的声音直直逼到我脸面上,猛烈像火一样的气息在这屋里撩烧。父亲顺手把一旁的青瓷花瓶和两个小铜狮子都抛窗外,窗棂发出清脆的声音,断了,所有事物都扔飞出去,雪风随之卷进屋来,冷得叫人直打颤。父亲绕着内室走,脚步声大得吓人,他走到哪儿,那儿就传来乒乒乓乓的捣毁声、撕扯声。最後他停住了,大吼乐年。我睁开眼,瞥见乐年飘也似的窜进屋里,浑身哆嗦,两只软脚站着站着就快要倒下去;他看着屋里的乱,除了我坐的这把椅子、撑着屋堂的梁柱,其余能摔的能砸的能碎的能毁的能捣的能扯烂的,全都散了一地……这里原本是间堂堂皇皇的屋宇,但转眼间便破败毁弃。乐年踩在一块青瓷上,却没发出任何声响,他脸色青白的图元纱,抖着腿,眼睛低垂看地。

父王背过身去不看我,只看着被自己捣尽的这屋子,从横梁看到窗台、从桌案看向地上碎了的磁片、被斯扯下来的布幅帐幔……他原先还抖着,慢慢地就停住了,只是背着我站着。

再开口说话的时候,父亲的语气很缓很低,彷佛累极了,他指着乐年说:「把公主带回去。」停了停,又接着说,「漪水榭里除了知影,其他人都换了。从郁斋里拨几个可信的人过去,要吃要穿什麽的一概只由郁斋这里支过去──看谁敢给我再插个半夏进来!」父王说罢便朝屋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住,对乐年恶声说:「你听清楚了,不是让你把公主好好养着,是要关住她──关死她!漪水榭从此时此刻,不许出也不许进──她……」父王头也不回地指着我,一个字重过一个字,「不许出房门半步!十年、二十年,除非我说了或我死了,否则谁也不许放她出来!不管你用什麽法子关住她,必要的时候上枷套链也成──明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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