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三十八章

泽宫外边支起了五色彩棚,彩蓬内铺设席座。正中央的沙场上,几名执事内官正挥杓洒水;珠帘内帷幔层层迭迭,遮掩严密,帘内帘外宫人内官影影绰绰来来去去,却都放轻了脚步、不出一丝声息。姜尚官一面让我在偏位坐了,一面奉茶、备枣糕,又陪我说了一会儿闲话,不外乎是宫里宫外的闲事笑话。我略略说了几句,便不想再说了,喝过了茶,等了许久,没见到人来,觉得有些困,我说想睡,姜尚官听了笑,只说小睡无妨,陛下来到前她会唤醒我。我便靠着扶手闭眼打盹。

睡了不知道多久,彷佛是作梦似的,鼻间闻到香气,耳里听见人声,那声音先是很靠近很靠近,彷佛就搭在我耳边说话似的,轻轻喊我名字、低低的笑,又细细说了些话,然後声音渐渐移开去。我朦朦胧胧的醒了,揉了揉眼睛,四下张望,没见到谁,只有廊下焚起了熏香。姜尚官见我醒了,让人端水来伺候我洗脸。

「有谁来过吗?」我洗净了脸,又有宫女捧上镜台妆具,「好像听见谁说话的声音。」

「青王殿下方才来过,检视泽宫准备。」姜尚官说,「明堂的祭礼已经结束,陛下就要移驾了。」

我听了傻住。果然,那声音不是作梦!他喊我,可是我睡得死沉死沉,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怎麽能这麽呆呀,跟个木头似的。本可好好同他说上几句的,但这麽一来,别说是好好说话,窘都窘死啦。

我还在後悔莫及地想着,陛下已经带着长长一列对仗仪卫来了,跟随其後的是诸王公朝臣。接下来是一连串制式的行礼如仪,陛下坐了,又传令让王公大臣们都坐。

我偷偷望向帘外,只见父王坐在皂色帐前,一旁站着人,却不见哥哥。我觉得奇怪极了,往後看去,也没见到哥哥的影子。

青王这时候从廊下上来,他见到我,没说话,只是极隐密、极淡地笑了笑,便跪在陛下前面,代礼官禀报事事具备,可行射礼。

陛下和青王的对话一板一眼,语气态度也极其郑重,一点也没有在瑶华宫或嘉明殿时的亲昵。从他们的神情举止和廊下王公侯爵的表现,我明白这是大典行礼的仪制,在这样的时候,只有阶层分际、上下从属之别,处处表现都是给人看的、让人听的。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侧边的位置上,不敢动也不敢出半点声,只觉得兴奋紧张,又略略有些不安,看着青王言语行止,进退有度,又稳重、又得体,不知道为什麽,我竟觉得满心得意,隔着帘子,那种感觉真奇怪,我的心跳得更大声了。

青王退了出去,先代陛下敬诸王公酒。他同样穿着黑色的礼服,头戴玄冕,礼服上的纹饰在日光照映下闪闪生辉,我在帘帐後看,只觉得他的模样神气格外出色,比其他人都不同,但到底是哪里不同,我却也说不上来。

「蓉儿,来!」陛下唤我,「过来这儿坐。」她让宫人取屏帐挡过,让我靠近些。「这儿瞧得清楚!」

我听了脸红,急忙找些话分辨,「我在找我哥哥,」我问,「陛下,我哥哥去哪啦,怎麽看不到?」

陛下露出为难的脸色,「排序就是这样,你哥哥排後头。」她想了想,说道,「方才明堂祭礼也是,瑀说蓥进不来,只能站外头。」

我明白了,心里很是难受。「我早说过了,让哥哥说生病呢,他偏不。」我想哥哥那样的性子,就算早知道了,也必要试上一试。他这会儿列队在後,一定觉得很委屈。父王身边站着的是薛正妃生的两个哥哥,他和我都不能正式列席。

「我想让他进帐里坐,不过这麽一来,就坏了规矩。」陛下轻声地说,「平常无妨,但这是大礼,下面多少眼睛看着,对蓥太出格,并不好。」

「那为什麽我能坐这儿呢?」我问。

陛下慈和地笑了,「你是女孩儿,没关系的。」她停了停,突然说道,「我想同叔王说,让你入宫来做女官,你愿吗?」

这问题来得太突然了。「女官?」我迟疑地重复,「像我娘那样吗?做陛下宫里的尚官。」

「是啊,就像那样。」陛下微笑地说,「你进宫里来,平时能陪我说话解闷,你也能学一些宫里进退应对的仪节,不很好吗?」

是很好,我想,是很好。可是入宫不就等於不能回家了?「我会想家。」我嗫嚅地说,「我舍不得父王和哥哥,还有影姑姑,还有半夏。」

陛下露出失望的神情,但她随即又提振精神劝说,「那麽,我给你开个例,让你想回家时便回家,这样可好?」她说,「你也可以带知影入宫照顾,她是宫中老人了,知道的事情多,有她在,你野能安心些,是不是?我不缺人伺候,只想让你陪在我身边。你看过了,宫殿多大啊,这会儿因为大礼才来了这麽多人,等晚了,他们便又走了。这宫里只剩我一个,连个说得上话、知心的人都没有,住在这里,很寂寞的。」她停了停,又说,「从前你母亲在宫里的时候,总陪着我,後来她走了,我又剩自个儿一人了。瑀长大了,也出宫去住,他不能日日进宫、时时陪在我身边的。蓉儿,你愿不愿留在宫里陪陪我?」

陛下从不称朕,这总让我觉得很惊讶。哥哥也说陛下在朝堂上鲜少自称,她总是静静地听着,真要说话的时候,也只是简短施令。哥哥从没看过陛下温柔说话的模样,但我看过,我总是看到慈和温柔的陛下。她那麽脆弱,说话那麽低声柔婉,倘若摘下冠冕换去朝服礼带,我会认为她和影姑姑一样,只是善良的、平凡的一个妇人,她瞧我说话的眼神非常亲切关爱,就像是母亲那般地望着我。她说自己寂寞,突然让我想起了在屺山的母亲,我和哥哥离开了山林、抛下了她,她孤零零的躺在老松底下,一定也很寂寞吧!

我於是点了点头,「好哇,」我说,「那我来宫里陪陛下吧!」

陛下露出微笑,她很是高兴。她说这真是太好了,等大礼结束,寻个机会同叔王说说这回事,把你接进宫来吧。

我突然想到父王,我想,父王听到这回事一定会生气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麽会生气,但雷霆震怒是铁定避不掉。我明白,父王不喜欢我和陛下、青王太过亲近,但我却没有办法不亲近。我喜欢温柔慈蔼的陛下,也喜欢青王,父亲再怎麽挡着,我还是会往他们那头去。

「父王一定会很生气。」我对陛下说,「他说不定要打我了。」

「叔叔不会的。」陛下胸有成竹,「但一场脾气是免不了的。」她虽然是笑着说话,但脸色和语气间也不免有些僵硬。

我看着陛下,想了想,渐渐明白了。陛下是怕我父王的。她也知道这麽提议会让父王着恼,却还是说了,也许是因为她真的喜欢我,想要我进宫去陪,也或许是……

一些新的困惑慢慢涌上心头,我不明白陛下为什麽会害怕父王,陛下是一国之尊,父王只是她的臣子,但父王的存在,似乎总是影响陛下和青王。我想起父王在郁斋里说的那些话,我知道父亲正在监视陛下,他不知道怎麽的,有办法知道宫中的交谈、青王的动静,他甚至能够轻易得知我和青王的一举一动……他阻止我与青王接近,却又让哥哥同青王友好,这麽矛盾的举动,到底是为了什麽呢?

我愈是想,就愈是觉得进宫是必须的。在王府,我总是被父王和许多人困住,但如果进了宫,离了父王,也许就能看得清楚。但心里虽然这样想,却仍旧有些害怕,我说不上来为什麽,但我觉得,这些问题最後的答案,必定不是简单的一句话、一件事。

但我不能阻止自己去寻求真实,就像父亲无法阻止我和青王往来。我抬头望向外边,帘帐下,父王正坐在帐前,凝神看着校场里的动静,他的眼神专注、清朗,一点偏邪之气也无,偶尔谈笑也只是点到即止。我不认为父王会是坏人,他总是对我好、对哥哥好、对每个人都好,他心里还念着母亲呢──这样的父王,怎麽会是个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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