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出瑶华宫的时候,青王就在我们方才见面的宫苑口等着。他迎着夕阳伫立,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把影子拖得老长老长,但辉煌日落下,人却看起来格外挺拔,光和影都落在他的身上,晚风徐徐,吹得他衣袖微微飘起,远远的看着他,我只觉得心底浮起一股说不上来的奇妙感觉。我不知道该怎麽说这种心绪,但那知觉弄得我浑身难受,心口怦怦直跳,彷佛一张口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我的心头大跳,一双腿却棉软得彷佛站不直。我望着他,眼睛就离不开了,想转过头去,却没办法役使自己的手脚……我想说些什麽,却什麽也说不出来。
眼前的这个人真是奇怪,他为什麽能长得那麽好看?他让我不能把目光移开,让我不能不多瞧他一眼。他望着我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神魂都要蹦出躯体……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了,但这样的感觉次次出现──从季阳驿站初次照面的那一眼,从他微笑望着我说自己名字的时候起,我就觉得心被切成了两半──那种撕裂有些痛,却又不是全然痛的,其中还夹杂了些隐隐约约莫名的欢喜和感伤。我一半的心还藏在胸口深处,另外一半的心,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已经被青王掌握住了──但他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握住了什麽──只消我远远地望一望他、他转来的目光扫过我的脸颊、对我说几句亲近的话、同我坐在一处喝茶……我就能清楚感觉到,自己被撕裂的那半颗心,又痛又快又欢又喜地跳个没完!
「我们走东苑出去。」见我走来,他微微一笑,扬手指路,「母皇同你说了些什麽?」
我默默地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陛下所说的,都是我不愿意再想起的。彷佛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陛下落泪哭泣的模样,我不明白她为什麽要哭、为什麽害怕,也不明白她所说的,青王的危险出自何来──但这些事情背後都隐隐指向一个我不愿想却又不能不想的人。
青王发现我沉默,他於是也沉默。
这沉默正好让我思索、让我细想。从上京以来,我所接触的一切都是断断续续、碎碎片片的,但它们必然有个能够凑成完整的理路,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我渴望自己能够明白。我总觉得,那就是我来上京这一趟的缘由,在了解它以前,我不可能离开此地,也不能重回屺山!
青王停下脚步,远远的指着一处池水,「那是咸池。」他说,又指点着一旁独立的宫舍,「那里就是映意堂。」
日落时分,橙红色的夕阳映得池水波光麟麟、闪闪发亮,我看着那池水,又看了看那宫室。不知道为什麽,母亲不管住在哪里,都与水比邻,在王府如此,在帝宫亦如是。「映意堂与母皇以前起居的福宁殿、处理政务的选德殿很近,从前,这几座殿阁之间还修了雨中便道,为得是方便柳尚官无论晴雨早晚,随时觐见母皇。」青王说。
「我没看到那处便道。」我张望了一会儿,说。
「逼宫乱中,前面那几座宫殿都起火烧尽了,便道也早毁了,这映意堂还留着,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青王淡淡地说。「那一乱,死了很多人。」青王神情语气都显得淡默,但那淡默中彷佛还藏着很深的东西,隐密地藏在他的眼底。他看着我的时候,那潜藏的隐密就毫不保留地流露出来,让我看了心惊。
惊慌之余,我想也没想就莽撞问道:「你说的宫变,是是枭王之乱吗?」
青王瞧了我一眼,眼神很是复杂,像失望又像生气,更像无语可答的困窘──我忽然想起,那个引起宫变枭王,正是他的生父。一时之间,窘困从他身上蔓延到我身上,我後悔我的鲁莽和愚蠢,我恨不得能嚼烂舌头、咬碎牙齿……我勉强抬头瞄了他几眼,又是懊悔、又是沮丧,结结巴巴的想要弥补自己的心急口快,却只能支支吾吾的几个字在嘴里转来转去,怎麽都凑不成一整个完整的句子。
我慌张失措,但青王却没再说什麽,他也不再指点风景,只默默地领路,沿着蜿蜒小径出了东苑。苑外早有车候着,影姑姑也已经等着了,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我还想说什麽,却也不好说话。我难过极了,只觉得自己闯了天大的祸──得罪了青王,不,与其说是得罪他,更不如说是我觉得伤了他的心!这担忧其实真没来由,但我就是这麽想了。我想,我说错话了,说了让青王不欢喜的话,今儿个换他是我,谁当着我面说娘如何如何,我也会伤心难过的!但我不想让青王难过,也不想惹他恼,我怕自己的一时口快,从此惹得他嫌了!我不想惹他嫌的、我不想的!
「公主,该回去啦。」影姑姑走上几步,轻声说道。
我点点头,心里虽然不愿意,却不得不跟着姑姑走,走了几步,心里又犹豫起来,脚步站定了,微微旋过身来,拿眼偷瞧他……但我没料到,青王也还站在原处瞧着我。我们两人的目光一下子看住了对方,我不走了,青王也还站着,隔着短短的几步距离,他望着我的眼神变得很自然,一点也没有方才的窘迫和失望了。他瞧着我,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那笑容很淡很淡的,但在我眼底却显得很深很深了。一时间,我心中那一点可笑的念头轰的就都乱了,我看着他笑,心里恍恍惚惚的像是涨满了什麽,涨到都要痛了──也许是余晖闪烁,刺得我双眼满满都是水花,我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怎麽,莫名其妙的只觉得想哭。
但我毕竟没有哭、也没流泪,我们对望了片刻,就连影姑姑牵我的衣袖也毫无所觉。青王慢慢地、很轻很轻地、微微地对我点了点头,他脸上神色不变,但眼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说他不恼我了,说这不算什麽事,要我别哭了,快回去吧──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他的双眸炯炯,如墨般黑亦如火般亮,即便我迟钝不懂得,也明白那神色已不尽然只是谅解和安慰了,青王的眼底、他的眼底藏着什麽像着了火似的知觉,顺着我们的目光交会传来,直直送到我的心坎底。我被他望得又是心乱、又是羞怯,再不敢多看他一眼,急急转身,不等影姑姑领路,就三步并作两步地逃走了。
直到马蹄得得起步,车驾驶动,藏在车里的我,还能觉得心头乱撞乱跳的激动,心慌意乱,浑身知觉都乱糟糟地搅成了一片稀稀的糊水。但慌乱之中还藏有几许只有我明白、他懂得的心思,这样互通的心意即使没说出口,在我心里也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事实。我心里藏了秘密,我心底埋了个让自己又是欢喜又是难受的秘密,不能说给任何人听──就是父王、哥哥和影姑姑也不能,只能自己深深地藏着、躲着,忍耐着。心底隐约的痛了,那种疼痛的感觉很轻很轻、很浅很浅,却又是异常深邃真实、无可取代的……啊,我说不明白、我说不明白,我只知道,用那样神色目光瞧着我的人,不仅仅只是会对我好的人了。而我在他心上,怕也不仅仅只是个从山林里来的小姑娘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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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去医院陪一个同学开刀,所以发稿晚了。
很抱歉。
请大家多多注意健康,小毛病小疏失,不及早治疗,都有可能酿成无穷後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