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九章

哥哥曾提议说要派人追回薛曜,但影姑姑阻止了,她笑着说,薛曜会怎麽做,早就在她的算计中,而他的行事,也必然会在父王的计算中。

「就算追回他,这事也瞒不了人,不如就让王爷知道。薛正妃怎麽说,我相信王爷心中自有一把尺衡量。」影姑姑显得泰然若定,那种无论发生什麽,一切尽其掌握中的从容神气,很让我觉得惊讶又羡慕。薛曜的事情虽小,但对我和哥哥来说,已然是极大冒险;尤其哥哥,从经历过薛曜之事後,说话做事神情语气都改变了许多,他的眼神愈来愈沉稳深遂,举止也变得很不一样,彷佛身边所发生的种种极微小的琐事、下人们嘴上的闲言闲语,都值得彻底深思。

哥哥变得那麽快,以致于我清楚感觉到,自己是愈来愈赶不上他了。

但哥哥的变,让影姑姑喜悦,那彷佛是她盼望已久的事实成真。

渐渐地,我发觉,影姑姑对我和对哥哥说话的态度,再不一样了。她把哥哥当大人看,谈起过去的事,他们谈论母亲、父王,也说起宫廷里的人和事。但影姑姑再不说父王与母亲相识的美丽故事,而是用与在离宫全然不同的严肃神气,说起他们十来年间所各持的朝政立场。

在那些故事里,我所知道的母亲和父王,都变了模样。

我不愿意听那样的故事,我不喜欢知道母亲是如何处心积虑地想要除去三王,也不愿意明白父王在政治上的野心和图谋;与其知道那些多余且复杂的过去,我还只愿意听听影姑姑说母亲在屺山与父王初次相遇的故事……父王在老松下发现了母亲,她受了伤,正沉沉昏睡着,父王唤醒了她,问她名字,母亲迷惘地反问他,你是谁……

第二年开春时节,在那树下,父王问母亲,愿不愿意随他回上京?

而母亲羞怯地答应了。

这样的故事,在影姑姑的口中说来,显得多麽美!我喜欢这绮旎的故事,就像神仙故事那般传奇艳丽。我不愿听见影姑姑对哥哥说的战争、权术、杀人和被杀……那些都与这美丽的故事无关。与其听那些不愉快的、死了许多人的残酷过往,我宁可溜出屋去在门外坐着吹风。

我们在季阳过了几日。薛曜没有回来,但影姑姑的病缓解了些,恢复了神采。哥哥预备上路,但薛曜留下来的人,无论是王府侍卫和仆婢都显得无精打采、有气没力;少了薛曜,许多事彷佛都变得难以进行,侍卫们就像是说好了故意找麻烦似的,一会儿这个称病、一会儿那个扭伤了腿──但哥哥和影姑姑却也好像无所谓似的,就这麽停留季阳。

从屺山离开的时候,我们身边带着的就只有服侍影姑姑的小捺儿,既然无法使唤王府来的人,凡事只能将就。小捺儿管粗活,我管细工。哥哥与影姑姑在屋里谈天下大事的时候,我便在廊下煽着小扇,守药炉的柴火。

自从知道母亲替我安排了婚事後,我就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宽大起来。那个未曾谋面的人,现在不知道在哪儿?我总想着,母亲那麽聪敏的人,不知道会给我选个怎样的好人?

我想那个人,他知不知道自己要娶我?又想不想要娶我?他到底是个怎麽样的人,有怎样的面貌和性格?他是不是像父王一样的人,温柔说话、待我好?他会不会给我置新衣裳、给我讲故事呀?

我从没想过要嫁人,虽然父王曾经说过,等我长大了,要给我安排一桩顶好的婚事!但父王总是说说而已,只要我皱起脸喊不嫁不嫁,死都不嫁,他便会笑了,抚着我的头发,摸摸我的脸颊,说,好,不嫁就不嫁,谁家敢说媒,瞧爹怎麽把他们打回去……

我知道父王高兴。他不想让我离开。他总说我长的像极了母亲,每次看到我,就会觉得母亲彷佛还在世一般。他舍不得我。

倘若父王知道母亲替我安排了婚事,会怎麽说?他会不会惊讶?会不会发怒?

我一面觉得心里不安,另一方面又觉得有股难以言诉的兴奋,恨不得能立即踏进上京,到父王身边,立刻见着他,告诉他这一路上发生的种种事,哥哥的事、影姑姑的事、我的事……

正想着,那个人便说话了。他什麽时候走进院里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也许是我想傻了也说不定。他站在我身後,声音温和低沉,他喊我小姑娘,他说:「小姑娘,你知道建业侯一行人马住哪个院落吗?」

我听到问话,便搁了扇子站起身来,回头望他。那人比我高大多了,他直直的站着,和我相距了几步,穿着深绿色的棉布袍子,两手背在身後,看着我的眼神很宁静、很平和,有点像哥哥在思索事情时的眼神……像是生怕吓到我似的,他再问了一次,「你知道建业侯住哪个院落吗?」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麽同眼前的人说话。他是个陌生人,但我没见过多少陌生人;他和离宫里的人都不一样,却和哥哥或父王有几分相仿。说是相似,却又显得有大大不同。我看着他,只觉心里有点怕,退了两步,想要往屋里躲。

哥哥听到门外说话,迈着步子踏出门来,挡在我前头,「我就是建业侯。」哥哥没问他是谁,只是用同样沉静的眼神看着对方。

那人笑了,他对哥哥说,「我是青王。」然後转向我,「我叫瑀。」他看定我,嘴角含笑,像早知道我是谁似的。

我知道青王是谁,我也知道……影姑姑说过的!那个晚上,当她告诉我母亲帮我安排了一门亲事的时候,便说起了青王。影姑姑说,青王叫瑀,是陛下唯一逃过宫变、侥幸活存的儿子,比我年长三岁。「柳小姐和陛下说好了,等你们长大,就让你嫁给他。」

影姑姑的话,此时在我脑海中翻滚起来,长浪拍空、风起云涌,我霎时间只觉得浑身都烫了!这些天来,我一直想像、好奇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个青王?他怎麽长得和父王完全不同哪?他比父王年轻多了,但又比哥哥大了几岁。他那平和无波的眼睛看起来好似个读书的文人,但他的身型又看起来像是个武将……我楞楞地迎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只看见他正微笑地瞅着我,那笑容像是把我看透了似的,看得我整个人昏沉沉的,分辨不出东南西北了。但这昏沉只是眨眼的反应,我忽然觉得两只耳朵热辣辣地烧了起来──我脸红啦,多丢人!

我推开哥哥奔进屋里。影姑姑躺在床榻上,我一把扑上了,把脑袋揉进她怀里。「我的傻小姐,」影姑姑笑着,坐起身来抱住我,伏在我耳边轻声地问,「青王好吗?」

我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只觉得脸烧得像着了火,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廊下支起的药炉子,红通通地烧着松柴,热热的直冒烟!心像打鼓似的砰砰敲着,整个人彷佛都快被鼓槌子敲散了似的簌簌抖着,那麽地羞怯!我什麽话都说不出来,只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让影姑姑顺着我的头发、轻拍我的背脊……

我想要见到父王,我想立刻见到父王,我想告诉他好多好多关於这一路上发生的事,那麽多的人、那麽多可爱的城镇和街道,我想告诉父王我们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上京,我要跟父王说说关於讨厌薛曜的事、关於哥哥的事、影姑姑的事,还有我的事……我也想问问父王关於青王的事!他到底是文人还是个武将?他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不是读了很多书?喜不喜欢听琴?他对人好还不好、是不是容易生气?他怎麽能长得那麽高哪,就像是驿站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一样?还有还有……他会不会喜欢我,替我置新衣裳、说故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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