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意识到影姑姑在说些什麽、她在教导哥哥些什麽──那些话语背後所隐射的意思,都明明白白的在指出一件我从没想过的真实。
影姑姑停住话头,目光晶亮,来回在我和哥哥的脸上转上几遍,「你要杀人,必要杀得让天下人都无话可说,你要让人家说不出一字、挑不出一根刺,最好的法子,是让天下人成为你的理,而不是拿建业侯这个封爵、拿元王或陛下的权势成为你的理;最聪明的杀人法子,不是你要杀他,而是天下人要杀他。」她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你要学着忍,忍住委屈,让天下人都看到你委屈,让天下人替你出头──然後,你再替天下人除了他。」
哥哥的眼神只那麽瞬了瞬,随即一亮,彷佛醍醐灌顶般的醒觉,「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豁然起身,对着影姑姑一揖,「姑姑,您可要继续教我。」
「我自然会继续教你。」影姑姑探过手来,摸了摸我的脸颊,也许是因为身子发热的缘故,她的手很温暖。「把小姐吓到了呀,瞧你脸色多白哪!」
「我、我不喜欢听到这些,杀人哪什麽的,听了心多寒。委屈就委屈吧,忍着点也就过了,真要出了什麽,我就去找父王说。」
影姑姑听了便笑,「小姐是女孩子家,不明白也是应当的,你就不要听了吧。」又转对哥哥说:「你们两兄妹在这世上,现下瞧起来,深受王爷和陛下宠爱关照,但实在来说,除却这两位以外,再没有其他至亲可依靠;说不准哪一日,陛下或王爷如何如何,其他权贵自然不会一般地看待你们,到那时候,才真正要吃苦了呀!就拿姑姑我说罢,我总说会跟着你们,可现在想想,谁知道能有多久呢?哪天我死了,也就没法子在陪着你们啦。你俩是同胎而生的兄妹,一落地就是要相依为命的,少爷是哥哥,小姐是妹妹,相连的关系是至死不断的,你们要互相扶持才是。」
「影姑姑又在胡说了!」我听了又是一阵心惊,平日,影姑姑是不会说这些丧气话的,说什麽自己会死、说什麽父王和陛下如何如何……这些话听来多麽可怖。
「才出了离宫,一个小小王府侍卫就欺生到你们的头上了,知道他为什麽敢欺侮你们嘛?」影姑姑不理会我的埋怨,轻轻拉过我,只问哥哥。
哥哥想了想,「总归是我们年幼,不解世事。」
影姑姑摇了摇头,叹口气:「会说这话,才表示你真正是不懂世事。嫡子和庶子的区别,礼教宗法规定得很清楚,在民间是少爷小姐和奴婢的分别,在皇族中就是称王称臣或甚至是称奴的差异……柳小姐既不是正妃,也不是侧妃,连个妾侍的资格也没有,你们俩既不是嫡生,也不是庶出,刻薄些算起来,家中奴婢之子女,生来,也是奴婢……」影姑姑说罢,狠狠喘了口气,她像是终於说出了自己积郁多年的隐痛,瞧着我们的眼中,泪光闪闪。
我听得一时之间思绪大乱。我是奴婢?我和哥哥都是奴仆的身分?那可不能!奴仆不就是像离宫里的那些宫人?那些操作织机的女子?像小捺儿那样端茶倒水听从使唤之人?倘若我们只是奴婢,那为什麽这些岁月以来始终住在离宫里?为什麽宫人们总称我公主,就连影姑姑也喊我小姐,她们从来没有役使过我什麽……父王呢,父王又怎麽想?父王一直待我们好。他不总说我是他最疼的宝宝、说我是他心头上的一块肉!父王并没有拿我当奴婢看待哪!
「王府里……不,不只是王爷,这国中上上下下,你们生来就是是两个异数。王爷从不把柳小姐当成奴婢看待,因此待你们俩也特别恩厚,再来,就陛下来说,柳小姐既是密友又是良师,念在故人之谊、旧日之情,她自然不把你俩当外人瞧。但出了王府和宫廷,其他人可就不这麽想了!且说那个薛曜吧,在他眼中,你俩可不是什麽侯爷公主,天之骄子,不过是元王府里排不出格的两个家奴罢了。他心里恐怕想着,要不是王爷看顾你们特别宽厚,今天你们哪还能骑马乘车摆排场回上京呢。」影姑姑的眼神飘忽。「听我说这些,心里难过,是不?姑姑也不想说这些。但我不说不成,在离宫有王爷严命、陛下保护,出了离宫,回到上京,许多事就不是王爷和陛下能掌握的了,你们必然会碰到更多如同薛曜那般的小人,朝堂之上、皇族之中,想等着瞧你俩好戏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呢!柳小姐总说,瞒哄欺骗是不管用的,姑姑不想、也不会欺你们,我把实情说了,蓥少爷,你怕是不怕吗?」
哥哥听了话,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答道:「也没什麽好怕的。」
「再被薛曜那样的小人瞧扁了,也不恼?」
「他从我手上再过一回,我会吃了他。」
「皇族权贵中想欺侮嘲弄你们的,大有人在。元王府也不是什麽好过的神仙洞啊!」
「我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动手的。」
影姑姑点了点我,问哥哥,「有蓉小姐怎麽办?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家,总不能跟着你这麽一路动手动脚,说变脸就变脸、说杀便杀的。」
「我会护着妹妹,」哥哥斩钉截铁地说,「决不允许任何人动妹妹一根手指头!」
影姑姑赞赏的微笑,那笑容里有着一抹我不熟悉的狠辣味道,「这样好,这样好!」她连说了几句,「蓥少爷心里有个底就够了,也不用过於忧虑,凡事还有姑姑我呢。我实不瞒你们,当年柳小姐在世,就已经想过了这些,早早为有蓉小姐作了预先安排,这安排,怕连王爷也都还不知情……」
「娘为我做了安排?」话头一转,居然落到了我身上,我真是一头雾水。「什麽安排?」
「这事,只有陛下、柳小姐还有我三人知道……那天夜里,小姐在映意堂与陛下细数天下大事,说起枭王之变、说起元王和三王……那时候我们便计议了你的事,」影姑姑神色云淡风轻,说起陛下、说起映意堂,脸上淡淡的彷佛闲话家常,「我们给你安排了一门绝好的亲事。」
晚风穿堂而过,帘帐飘起、烛火摇曳,灯影幢幢、明灭不定,影姑姑那熟悉的脸孔一瞬间明暗闪动。一时间,我竟然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麽,但她的每个字却都清清楚楚地在脑中刻下痕迹──影姑姑说,娘给我安排了一门绝好的亲事!那不是就意味着回到上京,我就得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