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的这一年的秋天,父王迟迟未上山。秋末,离宫的人都盼焦了眼,就连平日冷静自持的影姑姑也几次问起时日,她屈着指头算计日程,有些慌乱的模样。
但我并不担心,父王迟来,一定是为我准备有趣的礼物而拖延。比起钗饰和衣裳,我更期待看到一些真正新奇的事物,譬如美丽会唱歌的玲珑鸟、从南海来的黑歌女……
「你永远长不大!」哥哥数落我。
我的同胞哥哥,蓥,是与我打同一个娘胎、先後落地的血脉。我们一起玩耍长大、一块儿读书,小的时候甚至还一床的睡。「在这世上,你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亲人,切莫为了小事争闹,要和睦相处、亲爱信赖。」我俩争执吵架的时候,影姑姑总把我们按在铜镜前说这话,她要我们仔细端详镜中的彼此;起初,我不明了她为什麽这麽做,但随着我们日渐长大,我总会在揽镜自照的同时,发现自己与哥哥面貌中极其相似的地方。
「我和哥哥,谁像娘多些?」我问影姑姑。
影姑姑仔细看着我的脸,然後微笑,「小姐毕竟是女孩子,像柳小姐;蓥少爷有王爷的样子。」
「母亲在世的时候,一定很美吧?她有多漂亮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而言是理所当然的,母亲如果不美丽,怎麽能引得父王喜爱?「我长大以後,一定像母亲那样美吧?」
我想得高兴,但影姑姑给了我完全不同的答案。「不,柳小姐的模样相当平凡。」
「平凡?」
「柳小姐相貌清秀,但不能算得上是美女,若要说美,王爷任何一个侧妃侍妾都较她美得多。」
「胡说!」对於这个回答,我大为愤怒。
「是真的。」影姑姑微笑地看着我,她是唯一敢在我和哥哥之前说真话的人,而她说真话之後,也不会像其他宫人那般畏惧颤抖。
但无论影姑姑再怎麽值得信赖,我也不愿接受这答案。「你胡说!我娘很美!」
「在子女眼中,母亲自然是美丽的。」
「在世人的说法里,我的母亲也是美丽的。」
「那些评论不过是外人加诸的谣言罢了。」
「如果不是真的,那麽父王为什麽惦记母亲不忘?」那必然是因为母亲很美、很美,她的美艳在我多年的梦中始终出现,她含笑看着我的眼神如秋水,她的身姿淩波,丝绣衣裳合宜的贴着身,她的头发长可委地……那样的母亲是美丽不可方物的,如仙子出尘。
「男女之间的情爱,有时候与相貌没什麽太大关系,」影姑姑平静的坚持,「但又不是全然没有关系。」
「你譭谤我的母亲!」我登时大怒,豁然起身,将梳妆几案上的所有事物推掉一地,「你胆敢譭谤我的母亲!讨厌!讨厌!我要同父王说!父王会杀了你的!」
「性格上,你有王爷的影子。」影姑姑毫不在意,泰然自若地说道:「王爷年轻的时候外表很沉稳,心里却藏了把火似的异常刚烈,是以做出许多後悔莫及的事来。」
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人影婆娑,都停在门外,我的暴怒惊动了大半个离宫,但不经宣传,不得入内,他们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窥伺屋内动静。
「怎麽了?」哥哥掀帘而入,他在不远处的书斋读书,听到声响便直接过来。人站在屋内,看着满地淩乱,对我投以谴责的眼神,「你又再砸宫抄家了?」
「影姑姑说,母亲长得不美。」我告状似的对哥哥喊。
「然後呢?」
「然後?还说什麽然後!」我愤怒已极,对於哥哥的沉着有着无法理解的、强烈的愤怒。「你难道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哥哥对我的怒吼先是吃惊,而後理解的微笑了,「呆子,为了这种事,你就要闹得天下大乱嘛?」
「这是最最重要的事了。」我大为气恼,其中不乏有着被看轻的困窘。
哥哥点点头,「娘美或不美,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她在世的时候,以聪慧善良着称……你读过书,女子的德性远比外貌更为重要,不是吗?」停了停,他又笑着说:「况且,人人心中有把尺,见过娘的人,自然心里对她的容貌有评价。你也见过母亲,自己心底想想,她美是不美,不就够了?」
「母亲总是披着纱,我没见过她的模样啊。」
「怎麽没有!」哥哥说,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怀念和惆怅,「早些年的时候,娘身子还好,也是不披纱遮脸的。你不是没见过她的模样,只是忘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每回我们进宫去,你总是缠着娘要抱要亲,娘也总是抱着你、哄你、同你说话,你、你……什麽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我沮丧至极地摇了摇头,又勉强提振精神,大声地说,「但是娘一定很美、一定很美……我见过的!」
「你不是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了吗?」
对於哥哥的询问,我不得不说个明白:「见过的……在、在梦里。」
「梦里?」
「我常常梦见娘的。」
哥哥望着我,眼底露出了一抹理解又略带感伤的神色,他没笑我胡说八道,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时常梦见母亲。」他挥手打断我说话,「屋里乱,快让人进来收拾收拾吧!你呀……还不快同影姑姑赔不是。无论如何,不能对影姑姑咆哮失礼,她是服侍过母亲的人,对她失敬,就是对母亲失敬,你明白吗?」
我知道错了,低下头去向影姑姑道歉,她赶紧站了起来,连退几步避到一旁去,「小姐,快别说这些,我只是个奴婢……」
「影姑姑是代替母亲照顾我俩长大的人,不是下人。」哥哥说命外头聚集的宫人们散去,又让人进来整理屋子。
我们移入内室说话,「我的个性像父王,那哥哥呢?」我问影姑姑。
「少爷也像王爷。」
「你才刚说我像父王的!」我踱着脚喊。这动作让哥哥皱眉,他告诫的神色则让我缩起了脚。
影姑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道:「小姐像王爷早期的性子,少爷像後来的王爷,小姐脾气刚烈,少爷稳重些,但你们都有相同的底子──都很固执。」
我偏头想了想,又问:「那……我和哥哥,哪个比较好?」
「傻子,你好、你比较好,行了吧?」哥哥大笑,对我的任性莫可奈何,他拿手乱揉我的头发。
「嗳,自然是我比较好,因为我像母亲多些!」我高兴了,笑嘻嘻地说。
影姑姑拿起刺绣的活计,摆弄几针,想起了什麽,抬头看向哥哥问道:「王爷还没来吗?上京那儿传消息来了吗?」
「我正是为此事过来的。离宫这儿派出去探问的人已经回来了,还带回王府派来的使臣。」哥哥沉着地说。
「出了什麽事?」影姑姑停住手上的动作,满面疑惑,语气凛然。
「不、不,什麽事也没有,父王安好,」彷佛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严重,哥哥赶忙解释,「夏末时候还安排着要来离宫的,前导都进入阜州,半途接到枭王残党预备起事的消息,父王又回上京去了……」
「啊,爹今年不来屺山了吗?不要、不要,我不要!我要爹来、要爹来!」这个消息让我失望极了,盼了一年,就是等着父王上山来,我有好些话要同他说,也盼望着要看父王准备的礼物……隔了几个月,我心里想爹了,可是嘴上不好说出来,委屈的瘪了瘪嘴、皱起眉头,满心不欢喜。「等那个什麽王的事情完了,父王还是会上山来吧?是吧?」
哥哥白了我一眼,不理会我的小姐脾气,「你以为上京到这儿多近?一来一往,要费多少时间哪!父王派人来说了,今年就不来了。」
「都隔了多少年,还有残党余孽扫不尽,」影姑姑感叹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柳小姐当时能再多支持一阵,也许……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那个枭王,不是女帝的丈夫吗?他为什麽要叛变呢?」父王曾经说起这段往事,但他说得很简单,只说枭王颇有野心,多年觊觎帝位,後来连同王子们谋反弑君。
「嘘!你这丫头说话也不知道谨慎些!」哥哥一手按住了我的嘴巴。「什麽女帝的丈夫,这话再不可出口!那人是逆上反叛的贼子,心怀不轨,想要弑君谋逆,犯下滔天大罪,已经不是个人了……更不算是陛下的夫婿。」他严肃地斥责我,「什麽话能说、什麽话不能说,你怎麽永远都弄不清楚呢?」
哥哥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显得相当严厉,我虽然不大明白自己说错了什麽,但却觉得,莽撞说话的确是错了……哥哥毕竟是我的哥哥,平素小事我们可以争吵得风风雨雨,但当他脸色沉郁、声色转厉时,我就不得不安静顺从。
「……总之,父王遣人来,说惦记我们,希望接我俩回上京去。」哥哥把方才被打断的话接续下去。
影姑姑一听,唬的跳了起来。「不可以!」
「现在当然不行。」相对于影姑姑的激烈反应,哥哥的神情显得极沉稳。「就算要去上京,眼下也不是出发的时候。」
「不可以,你们俩绝不能去上京。」影姑姑扯住哥哥的衣袖,「少爷,我从前允过柳小姐,今生今世只要活着一口气,就不离开你们身边,你们要去哪,天涯海角知影也不说二话一道去,但上京是万万不能踏入一步的地方……你听我的、听我的……」
哥哥想了想,显得为难,「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倘若父王坚持,我们也不能说什麽,是吧?」哥哥瞧了瞧我,又望向影姑姑,「况且,我和有蓉就要十四岁、要成年了,难道要在这山野间活一辈子吗?成年式该怎麽办?」
「成年什麽的,大可在这里办,离宫这儿就办不了事吗?我、我来给王爷写信,无论如何不可让你俩去上京。」影姑姑罕见地生气了,她怒气冲冲,抖着身子走了出去,一面喊着要小捺儿准备笔墨,一面要人准备着往上京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