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文独自站在寝室外头,她根本不知道妈妈是几时离开她的,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开始哭泣的。
两位初中生朝她走来并道:
「小妹妹,不要哭,我带你去洗澡。」
锺梅和冬英领着她往洗澡房走去,玉文放低了啜泣,跟在她俩身旁。已近黄昏,校园显得昏暗,玉文好奇的看着四周,并紧记着这回廊(注一)的方向,她害怕再一次的被遗弃。
「我们来台湾时,我妹也是一直哭,我还背着她呢。」锺梅和冬英聊着,听她的口音很奇特,是玉文从没听过的。
「你多大?还背她?」
「我们都好小。冬英,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大理街时,去洗澡是坐板车去的。」
「谁不记得?」冬英低头瞥了一眼玉文。
「我坐船从大陈岛来台湾,夫人在基隆码头接我们,那时不就和这妹妹一样大吗?」
小玉文停止了啜泣,静静的听着这两个初中生聊着,隐约中,她知道自己和身边的的两个人有着某种的相同…。锺梅把玉文带到了洗澡房,便和冬英离去了。
大大的洗澡房里,早已弥漫着浓浓的热气,房里挤着一堆女孩子,年纪都比玉文大,保育老师和一位叫做「大姐姐」的助手帮着这群女孩子洗澡,大姐姐约莫廿岁,卷起的裤脚早已湿透,她快速地帮玉文脱下衣服。
保育刘老师手里拿着个小盆儿,往那装满水的大澡盆里勺起一盆水,接着就「哗|」的往一位女孩子身上冲,冲了几回,这女孩洗好了,接着便冲下一位…。
这洗澡的速度够快,每个人不到几秒钟便洗好了。
大姐姐帮玉文的头发和身上涂了些肥皂,快速的搓了搓,接着把玉文拉到水龙头前,也是和刘老师一样,她手里拿着小盆儿,往大澡盆的热水里勺了一盆水,接着便「哗|」的往玉文头上浇,玉文还来不及呼吸,水便从头顶冲到脚板,她感觉到那热水流经耳边时发出的「呼呼」声…。
她都忘了那股气儿是怎麽喘上来的,鼻子里的那口气还来不及换上,接着又是「哗|」的第二盆水从头上浇了下来,她的眼眶一红,泪水和那热水一股脑地全流了下来…。
头洗好了,澡也洗好了,大姐姐把一条白色大毛巾往她身上一裹,呼噜几下便把她身子擦乾。
「去旁边,自己把衣服穿上。」
玉文听话的往墙边站去,并把衣服穿好。这一切似乎不用怎麽教似的,她听着命令,自行配合着便都做好了。
几个女孩带着她一起回寝室,那是女孩子们睡觉的地方,男孩子们的寝室在另外两栋。玉文和汝男同睡一张牀,两人各睡一边,她们年纪小,睡下舖,上舖是六年级女孩子睡的。这一夜,玉文久久无法睡着,想妈妈想得紧,想着想着就哭了,她不知为什麽被送到这学校来,这一夜,是怎麽睡着的,她已忘了,只记得两张眼皮和太阳穴痛得难受。
这就是玉文到这所学校的第一天,接下来的十几个寒暑,她和这所学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玉文被送来时只有四岁,如往常一样,她又靠在寝室走廊边上的那面墙哭,一边哭还一边用小手指头抠着那凹凸不平的墙面,偶尔抬头望着远处的饭厅(注二),因为顺着饭厅走下来的长廊,是直通到她的寝室,若是妈妈来学校看望她,便会出现在那条长廊上。
童年的记忆中,哭:是她深刻的一部分,她也记得小牛,小牛比她大两岁,每当玉文站在墙边哭时,小牛便哄着她:「你不要哭,你妈妈明天就会来看你!」
这句话很有效,她止住了哭,玉文知道,明天是个盼望,也许妈妈会来看她,也许不会,总之,小牛说了好多个好多个明天。
玉文被分到「刘组」,这些被送到学校的学生,都有保育组老师管理着,分到哪一组,也是依保育老师的「姓」氏来区分,女生有「刘组」和「龚组」,长期以来,刘组的女生都羡慕被分到龚组的女生,因为龚老师脾气比较好,刘老师则嘴快、又爱骂人。
至於男生的保育老师有四个,反正,男生就这麽「大张」、「小张」、「大杨」、「小杨」的称他们的保育老师,大张老师的体型大、很胖,私底下,男生叫他「张跛盖」,跛盖就是屁股的意思,大张老师有个大跛盖。
刘老师并没有常常骂玉文,倒是有几次,玉文的衣服叠得不够整齐,刘老师把她的衣服,还有其他女生的衣服全从衣柜里给拉了下来,只要是叠得不够好的,全被她给拉了下来,衣服丢在地板上一大堆,刘老师还会把衣服「炒一炒」,玉文得在衣服堆里把自己的衣服找出来,重新整理好,再放回柜子里去。像美丽、敏之的衣服,似乎没有被炒菜的纪录。
玉文在华兴念过幼稚园中班,她听薇薇学姐说她是两岁半进华兴的,若真是这样,不知道薇薇学姐是不是包着尿布上幼稚园。
上中班时,玉文不是天天喝牛奶,那时台湾整个社会的物资普遍缺乏,记忆中,她怕极了那股牛奶腥味儿,但是幼稚园的李主任规定牛奶一定要喝完。於是玉文端起小铁杯,屏住呼吸,一口气地把牛奶全灌了下去。
晚上回到寝室,五、六年级的学姊还们留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寝室里就这些小萝卜头,大夥儿在冰凉的磨石子地板上追逐着,八点多了,刘老师从她房间出来,大声叫道:「全部上牀,开始点名!」
刘老师拿起点名簿,一个个的叫着名字:「郁丹!」「有!」「玉文!」「有!」「敏斯!」「鸭呀!」底下传来一阵窃笑。每次点名叫到敏斯,她总是「鸭呀!」
原来敏斯的大门牙掉了,老没长起来,她喊「有!」时,门牙会漏风。这时,躺在床上的玉文,便看到刘老师嘴角边上有一丝笑容。
点完名,刘老师把寝室的灯「啪!」的一声全关上,又回到她房间里。整个寝室里一片漆黑,刚玩过头的玉文,体温还来不及下降,她把小手臂放在铁制的床杠上…冰凉凉的,好舒服!
夏天时,每个人都有一条小盖被,听大姐姐说,这些盖被是美国人送的。
十点左右,晚自习结束的大姊姊们,陆续回到寝室,寝室的灯又亮了起来,那时会有一阵小骚动,不久,灯熄了,寝室再度的静了下来,大、小孩子们全进入梦乡。
夜里,小玉文最怕听到山下火车声音,那声长长的「呜|」一声,划破黑暗,让她好想家。有时好不容易睡着了,同牀的汝男会「乒乒碰碰」的踢牀,一阵踢打,把玉文弄醒了,她知道汝男又做梦了。
虽说害怕黑暗,但若遇到要考试了,前一晚厕所就会特别热闹。小玉文也会睡得很安心,因为厕所的灯总是亮着。学姊们要开夜车,全挤到厕所里去看书,厕所成了「Κ书中心」。
偶尔听到厕所有声音传出:
「拜托,站过去一点好不好,你把人家挤得很不舒服!」
「挤人家,又没挤你!」
「嘘|,拜托小声点!」
若是太吵了,刘老师会从她的房里出来,二话不说,走到厕所「啪|」的一声把灯关了,又回到她房间,这时,Κ书的同学们只好乖乖的回到牀上睡觉。
小玉文幼稚园毕业了,她好高兴,她能手里拿着小蜡烛、跟在毕业生队伍里一起进大礼堂(
注三),她走在所有毕业生队伍的最前面,因为她个儿矮。每年六月底放暑假前的毕业典礼上,毕业
班的队伍会依着幼稚园、六年级和初三的大哥哥、大姐姐的队伍,这麽排列着走在大礼堂正中央
的走道上。坐在大礼堂里的「在校生」都会回过头来,看着毕业生进场。
她小心翼翼的走着,不敢出错!
「小玉文,你毕业喽?」坐在走道旁的爱兰姐逗着她。
小玉文手里拿着小蜡烛,她很怕烛火会灭掉,此刻,她又忙着对爱兰姐姐报以微笑。小玉文
听到爱兰姐姐说:「这个小玉文,念幼稚园到底念了几年呀?每次我放暑假、开学回来时,我都
升了一个年级了,她还在穿围兜念幼稚园。」
其实,小玉文也不知道自己念了多少年的幼稚园,总之,念到老师说她可以上一年级了,她
就从幼稚园毕业了。
小玉文无暇理会爱兰姐姐了,她专注的看着幼稚园李主任的手势,这手势是带领着所有毕业
生进场的手势。小玉文和英德排第一个,他们後面可跟着所有毕业生的队伍呢!
此刻,小玉文看着自己的脚步,她低着头,看着脚下穿着的胶鞋。这双胶鞋,昨儿个晚上,
刘组的保育「大姐姐」帮她洗乾净了,可是还不及晒乾,保育组刘老师突然想到好方法,她道:
「玉文,把胶鞋拿到老田那儿去,要他帮你烤乾!」
小玉文听话的把胶鞋拿到校工老田那儿。老田住的小房间是同学口中的「烧水房」,那房间
里有一个好大好大的锅炉,这锅炉比一个大人还高、还大,锅炉外有一个圆表,上面有指针,可
以让老田知道锅炉里的水,烧到了几度。
老田的这间房子,在夏天里,可热得不得了,但是在冬天里,就暖和得很。老田说全校师生
洗澡用的热水、喝的开水,全是由他这个大锅炉里烧出来的。
有时,玉文和碧霞会跑到老田的这间烧水房里玩,她们也喜欢听老田讲一些他在大陆的故事
。有时,当老田挑着个扁担,扁担上挂着两个大水桶时,玉文知道老田要到小学部送开水了,那
时,玉文和碧霞就会听老田的唱片。老田的黑胶唱片里有一首歌很好听,那歌叫「回想曲」,唱
歌的女歌星能从「桃花|开放在春天」、「荷花|开放在夏天」::一直唱到「梅花|开放在冬天
」。当这首歌里,各样的花朵在一年四季里都开完了,老田也挑着他的扁担回来了。这时,小
玉文和碧霞就得赶快回「刘组」寝室了。
※※※
昨晚,老田帮小玉文的那双胶鞋放在锅炉边上,利用锅炉的热气,把那双鞋烤乾了!
此刻小玉文仍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鞋,她跟着李主任喊的口令:「左|脚,右|脚!」慢慢
的走进大礼堂。
其实,小玉文哪里晓得毕业是怎麽一回事,她只晓得到了下午,她就能回家,那才是她最高
兴的事。当她撇头往队伍最末端看时,她可不明白何以锺梅姐姐会哭得唏哩哗啦。
注一
回廊:校园内各建筑物之间,均有走廊相连,有廊檐可供雨天时遮雨,由於走廊均漆着红色,又
称红廊。
注二
饭厅:又称史培曼堂。由美国纽约枢机主教史培曼捐建,2009年拆除。
注三
大礼堂:又称介寿堂。堂外挂有木匾,上有「介寿堂蒋中正题」等字样;堂内挂有校训「信望
爱蒋中正题」之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