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伊莉莎白之旅 — 之二:阿人

一定会赢的。

总是这样告诉自己,不再跌倒了。

不要,我不要,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所以当杨妈妈打电话给我,要我过去拿昀萏留给我的东西的时候,

我只能僵直在原地,连声「哦好」都发不出来。

「昀萏说了要留给你的,你不用想太多,就收下吧。」我没回话,杨妈妈压着哭哑的嗓子又补上一句。

我感到一阵困窘,很想解释些什麽,但说了又怎样呢?我到底是想对她解释些什麽,还是对昀萏解释些什麽?又,对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我的辩解又是为了什麽?

对,我是在辩解。

一阵罪恶感从我的脚底涌至喉头,逼得我只能勉强吐出五个字。

「我一定会到。」

喂,你要和我说什麽呢?

你还要和我说什麽呢?

对一个曾经重重伤害你的男人,

对一个浪费了你十年青春的男人,

喂,昀萏,我亲爱的...噢,我怎麽还能这样唤你。

昀萏,对不起。

你到底还要和我说什麽呢?

接下来的五天,我强行镇定,一切照常生活。

约定的日子就在这礼拜六,我选了件草绿色的短袖衬衫、配上白色西装裤,踩着黑色包头柏肯凉鞋,开着我的铁灰色Swift,停在昀萏家红色漆木的大门前。

在来之前,我已经想像过了千万遍会收到的遗物。

可能是我曾亲手做给她的书签或卡片,可能是她录给我的一段话或是影像,我也想过说不定她会请她妈妈赏我一巴掌(依她的个性真是不无可能),或是叫她的现任男朋友或姊妹淘来扁我一顿之类的。

聪明如我,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所以在上路之前,我就已经先打电话给她最好的两个姊妹淘探了探口风。毫不意外的,两个人也都接到了杨妈妈的电话,被告知昀萏留了些东西给她们。

「大概是信或照片之类的吧。」小鸡,昀萏高中以来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和昀萏的大学同学,用她一贯冷静的口吻说着。

「总之那天我会留久一点,去陪陪杨阿姨说话。」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声音十分沙哑,已经到了我快认不出来的地步。

也不是说惊不惊讶,最好的朋友去世了的确是会出现这种反应,但一向冷静如她,会拖着这样疲惫悲伤的声音还是让我十分不习惯。

而另外一位,昀萏的好姊妹,从幼稚园时代就一起玩闹长大的乾妹妹小柴,反应倒是非常在我意料之内。

「我去不去干你屁事。」她冷冷的说。「不在杨妈面前揍你是我留给你最後一点面子。你最好给我识相点。」

说完,她便挂了我的电话。

哎哎,这样才是标准的被憎恨嘛。

昀萏你不也是这种脾气的吗?

怎麽到了最後,突然这样温柔。

我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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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车子里抽了两根烟。

其间看见小柴经过门口,看到我的车、转过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我坐在车里朝她点了点头,表示我收到她的怨恨。

过没多久,一个失魂落魄的男子像游魂一样也飘进了昀萏家门,看他的样子,应该就是别人口中、昀萏後来交往的男朋友吧。

当我将第二根烟捻熄,小鸡刚好将她的机车在我车前停下。

她熟练的将车架好,锁上大锁,然後朝我的方向瞄了一眼,轻轻鞠了个躬,然後便匆匆走进门内。

抬起表一看,啊,迟到两分钟了。

缓缓走进那扇我再熟悉不过的大门,也已经一、两年没进来过了吧。

屋子左前方的小小庭院内开满了马樱丹、日日春和小株的桂花,台湾没有特别分什麽花季,鲜艳的小花们正恣意的绽放着。

想当年这些小花受到台风的要胁,还是我和昀萏一株一株小心翼翼的移到小花盆内、搬进屋内避风头的;如今每一株都长得这麽大了,开满美丽娇艳的花朵...而那个为了它们满手泥巴、一脸认真的在风雨中奔波的小女孩呢?那个小女孩呢?

一个失神,我竟然鼻酸。

太做作了。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太做作了。

早在决定离开她的时候我就已经告诉过自己很多遍。

我是坏人。

「...大家都到了。」当我轻轻踏进屋内,没有一双眼睛朝我瞟过来。只有和我面对面的杨妈妈无力的向我点了点头,然後打开手上的信。

她一边念信,我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的人们。杨妈妈,小鸡和小柴,那个新男友,加上我,还有一个我不认识、完全不知道他哪位的陌生长发男子。

情夫?我不禁露出微笑。

好死不死,长发男子这时候刚好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看着我的微笑,很快的皱了一下眉头,整齐绑起的长发下一双锐利的黑瞳冷冷的瞪了我一眼。十足轻蔑。

好吧。也许昀萏的朋友,都该跟她像。

我调整了一下站姿,把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杨妈妈正念到昀萏问我们最後会带她去哪里那段,我遮住嘴巴,勉强忍住自己想骂人的冲动。

即使过了这些日子,你依旧还是没有变。

明明就不想离开,却还笑着要我们送你走。

明明就不想被忘记,还要教我们怎麽让你被留在原地。

明明就不愿意迎接这天到来,却还留下了这样一封遗书,就怕我们措手不及。

这次我很镇静,没有想哭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分手那天、昀萏对我说的最後一句话。

『你不准哭!』她哭得稀哩哗啦,两只手捧着我的脸,不停的将我的泪拭去。『你凭什麽哭!你哭了我要怎麽办!』

然後那之後,我再也没有哭过。

也再也,没有见到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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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阿仁。

掉两滴眼泪给我吧。

我不要很勉强的,你很矫情做作的勉强自己去想我们之间快乐的事,然後很不自然的那种眼泪,

我想要你真心的两滴心碎。

我要你想到我就会哭,我要你记得你说过你欠我的十年。

下辈子,我要比你还晚生十年。然後不要忘了,你欠我的快乐、你欠我的感动,都要还给我。

然後这辈子,你想要怎样就怎样吧。

即使拔辣的要命,即使我彷佛可以看见你那傲慢的眼神、不屑的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我还是要说。

祝你幸福。

昀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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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的是没变。

天真、浪漫,老是像在写小说演电影一样在谈恋爱的这个小女孩,还真的是没变。

我看着手中那封白底红线,水性黑笔写的信,最後用虚线画了两滴泪滴,还在旁边写着「请滴在此处」,我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祝你幸福」这四个字,不管在网路上、信里或电话里,这女孩都已经对我说了无数次。而有一次我终於被惹火了,一时怒气上来、大声对电话那头的她吼道:「人生不是连续剧,不是每天都能在那边"祝你幸福"的,你这只满脑子拔辣的猫!!」

啊,对了。昀萏喜欢猫。喜欢抱着我喵喵叫。

就连分手那夜,她最後甩头就走的背影,马尾在她脑後摇摇又晃晃,都像是踏着碎步的野猫,摇晃着尾巴走远。

十年。我们从十五岁在一起到二十五岁。难道你都不会可惜我们几乎要成真的家?她问。

不会。我深吸了一口烟,只有这样才能麻痹我对自己这麽残忍的心痛。

对不起,对不起,我很抱歉。我的手颤抖着,连烟都已经掉落在地。对不起,我没办法爱你了。

再也没办法因为吻你而心跳加速。

再也没办法有事第一个想告诉你。

生活再也不是没有你没办法继续,再也不会因为你不在身边感到孤单...

「对不起。」我几乎是言不由衷的说着。

比起一个相守十年的伴侣,她的心痛、她的难过和舍不得,都比不上我对自由、对不同生活的向往。

我恨透了自己的现实。但也因为我知道自己现实至此,不如就更加令人深恶痛绝吧。让她一次恨我恨到底,恨到再也不对这样可恶的我抱有一丝期待。

你还年轻,去认识不同的人,去谈不同的恋爱吧。我说。

可是我只想爱你。她一双被泪水洗的晶莹透亮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我。

美丽的昀萏。

而我只是叹了口气。

「可是我不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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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开车直接回家。我将昀萏的骨灰盒放在副驾驶座,还煞有其事的替她系上了安全带(虽然安全带根本压不到她)。

她提到的那部电影,我陪她看了无数次。当然也非常清楚她最爱的那一段。

男主角载着爸爸的骨灰坛,一个人开在美国平坦的公路上。他对着多年没有谈心的父亲(的骨灰坛)侃侃而谈,说着他们早该开始这趟旅程之类的屁话,然後又哭又笑,抱着骨灰坛去了一堆风景名胜,然後将爸爸的骨灰一点点、一点点的洒在那些或许别有意义的地方(虽然我实在是不懂干嘛要洒在一堆死观光客会踩来踩去的地方)。

昀萏最爱的是那幕当男主角一个人开着车,自言自语又哭又笑的像个疯子之後,轻捧了一把爸爸的骨灰,将窗户缓缓摇下,握着骨灰的手伸出窗外,让骨灰随着风飞向天空。

嗯,好吧,那幕是蛮美的,不过我一直不停的想着头手伸出窗外是很危险的......

总之我开上了高速公路,一路开到宜兰山间,准备如法泡制。

这样你就开心了吧?

结果你竟然给我下雷雨。

是怎样,抗议我故意跳过像疯子一样对着骨灰坛自言自语又哭又笑的那段吗?!

不要闹了,杨昀萏,老子我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不会干这种蠢事!!

「所以你到底是想怎样?」我将车子停在路边空地,就着她送我的Zippo打火机点起我今天第三根烟。

等你这个成熟的大人开始对我自言自语啊。彷佛听见她在我耳边笑着。

「不要闹了,我说了我是个成熟的大人,不会对一块木盒子做出自言...」

讲到一半我就闭嘴了。

暗,这小妮子心机好重。

我深吸了一口烟,耳边除了我的呼吸声之外,只剩下窗外唰唰的雨声。

转开收音机,从喇叭里传来范逸臣的歌声,那熟悉的音乐慢慢流泻进整个空间,不知不觉也充满了我的思绪。

好吧,想你是吧。

我重重呼出一口气,用力把烟熄在随身烟灰缸里。

刚认识你的那年,你已经有了男朋友。还是我们国中学校的校草。

校草嘛!有什麽了不起的,操场就一大堆,也不见他长得比较高还是比较壮的,不就排球多比别人会打了一点,一张嘴巴比别人又甜了一点,然後满脑子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那时候的女生就会觉得很帅。说实话,那时候也没有认真说要把昀萏追过来,反正就是很聊得来,没事在福利社会啦咧两句,打球时会来往互请个饮料。那时候还没有Msn这种东西,网路也还是播接年代(不是随时想都能上的,上网家里电话会占线,人家打不进来的),所以没事就是讲电话,讲电话电话费又会爆掉,反正同个国中学区、家里大抵来说都在附近,没事就乾脆约出来压压马路逛逛夜市,久而久之那个不知死活的校什麽草的当然就自然被踩得扁扁的。

会跟你在一起十年其实真的可以算是意外。

我们也不是不会吵架,也不是没闹过分手,尤其在我当兵的那一年多,我们的感情变得很淡,很疲惫,像条弹性疲乏的橡皮筋一样垂挂在那里。

要说我们一起走过来,也对。要说我们硬撑过来了,我想会比较贴切。我不只一次的想像过,你,或者是我,在某些面对其他异性的时候,若是做了不同的选择,结果会是如何?

而一直这样想的结果,就是在十年後,我终於付出了行动。

好笑的是,我放弃了和我在一起十年的你,去选择一个和我在一起不到十个月就分手了的她。

「不是後悔,没什麽好後悔的。」我呆滞的望着雨水用力的撞上挡风玻璃,然後贴着玻璃往下坠落,坠落到没半秒又被下一滴雨水用力撞上,然後水流越来越大。

不用後悔。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昀萏总是这样说。

「你总是不让自己後悔。」我轻轻的说。

就连在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浪费了她十年宝贵的青春,她也从来不曾说过後悔。

从来,从来都只笑着对那男人说,

「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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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从来不曾爱过我?」

「...不是有没有爱过的问题吧...」

「那是什麽问题?」

「你跟我对爱的定义本来就不一样啊...我为你付出的难道有少过吗?如果我从来不曾爱过你,又何必花这麽多心力时间在你身上...?」

「那你为什麽不能说,不,我曾经很爱你?」

「你为什麽一定要我说呢?因为我现在已经不爱你了啊!!为什麽要提什麽曾不曾经?」

「...因为我很需要知道,这个理由不行吗?」

那一刻我觉得我已经要疯了,很想很想就用力把电话摔上。但是我答应过昀萏不会挂她电话,不管任何时候,都要让双方有能把话说完的机会,这是基本原则。

「不行!!」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来往的路人被我吓了一大跳,纷纷绕道而行。「我不想再讲这件事!!分手就分手了,我知道我很伤人,可是你也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电话来要我伤害你好吗?!」

「..........所以说,你从来不曾爱过我吗?」

马的。

「对。」

「我知道了。」

喀。

这是我们最後一次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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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你真的也很白目耶。可恶。」我又点起一支烟,狭窄的车内立刻被烟雾缭绕。「就知道我已经在气头上了还要一直问,问问问,害我讲了莫名其妙的话之後再也收不回来。」

我深吸了一口烟。

「什麽?你问我怎麽不再打电话去道歉?」我开始自言自语了起来。随便了啦。「怎麽可能啊,你还不了解我吗?!」

我是不太了解啊。彷佛看到你微微的苦笑了一下,拍了拍我的手。

「........」

是啊,其实我也不太了解你。

我一直以为,你会在你之後的生命里不停恨我的。

我一直以为我们会就这样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们都老了,某一天心血来潮的你或我、会想办法找到对方,然後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唉呀、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真是太傻了。

我一直以为,我还有机会对你说,我真的很爱很爱过你。

我真的曾经觉得自己不可能爱上你以外的人,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昀萏,昀萏,我亲爱的昀萏.........

你怎麽可以就这样走了?

我一直以为,某一天,再过一阵子的某一天,我还有机会再像以前一样,笑着看着你笑........

但是不会的。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再也,再也不会有个小女孩,为了早起陪我打篮球一整夜没有睡的做早餐,她再也没办法在下雨天硬是拖着我去海边淋雨,也没办法在吵完架後嘟着嘴说她要吃东西恢复爱情(吃东西和爱情有什麽关系?!),更没有机会踮起脚尖,将两只臂膀环绕住我的脖子,蹶起嘴说她爱我。

「我爱你。」她总是垂着双眼,在我的嘴唇和双眼之间缓缓游移。「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然後我们会一次又一次接吻。一次又一次,将彼此拥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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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雨终於停了。

广播仍旧是一首歌一首歌的放着,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就像一代新人换旧人,总有一天,这些老歌不会被人记得。

也总有一天,没有人会记得昀萏。

没有人会记得我曾全心爱着的那个女孩。

就连我自己,也只会将她放在心底,继续生活下去。

我将冷气关了起来,把窗户缓缓降下。刚下完大雨的午后,一股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气味毫不客气的窜进车里。

一段熟悉的旋律从喇叭里传了出来,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好好。我会哭的,我会哭的,好不好?」

几乎是立刻,泪就从我的眼眶里溢了出来,好像早就已经等待许久、只差我一句允诺而已。

闭上眼,我让眼泪放肆的在脸上奔驰。而昀萏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彷佛就在眼前。

她依旧赤裸着两条手臂,将牛仔裤卷到膝盖。坐在露台边的她将两只脚悬在栏杆外,在池水上踢呀踢的,好像随时打算跳下去一样。

彷佛注意到我在看她,那张小脸转了过来,看着我呆呆的笑了。

「雨过应该就会天晴吧?人不是痛过就学聪明了吗。

恋爱中,有人被打垮,有人长大,你还爱我吗?

雨过应该就会天晴吧?我不是决定好好生活了吗?

寂寞像天地那麽大,还放不下,也该忘了他,不想他...」

我已经分不清是音乐抑或是我回忆中她的歌声,就这样唱了一遍又一遍,在我的哭声之中。

---

然後我将车窗完全降下,慢慢的将小木盒打开。

白白灰灰的骨灰,在窜进车里的山风吹弄下在木盒里发抖着。

我把盒子小心翼翼捧着,发现盒盖内面黏着一枚戒指。

那是我们大三、在一起七年时,我买给她的对戒,简单素面的银戒,也花了一个穷学生不少钱。

戒指的下面黏了一张纸条,很短很短的写了一句话。

「谢谢你,爱过我。」

紧紧地,我将纸条压在我左胸前。

然後一只手轻轻捧着昀萏的骨灰,很小心很小心地、缓缓洒出窗外。

下辈子。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

我会还你的。

你花过的可爱的笑容和纯真的感动,我会还你的。

再见了,我曾经爱过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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