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別人 — 真相

医院长而凄清的走廊,惨白冰冷的日光灯照映着。手术室外,红色刺目的「手术中」灯号兀自发亮,江圣崴坐在椅上埋首於掌心之间,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岑峙冈远远走来,手提两个便当,在江圣崴身旁坐下,递了一个给他。

江圣崴睨了一眼,并没有接过。

岑峙冈不以为然地吃起自己的便当,不一会儿便见到韩予月缓步走近。他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想起方才听见韩予月向那些大老们解释事情的始末,便将头埋得更低,专心吃饭。

韩予月在手术室前停步,轻蹙着忧愁的黛眉,对江圣崴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Savy……你怎麽会来?」她刚才在饭店就看见他了,可惜一直没机会和他说话。

她知道殷颖的心自从去出那件任务後就被这个男人困住了,可惜碍於真实身分的限制,而不能与他有所发展,想不到今天江圣崴竟然会出现在此,甚至无意间破坏了整个计画。

乍见长相「与殷颖一模一样」的韩予月,江圣崴倏然起身,讶异道:「你没事……?」然而,他很快地察觉她温婉的嗓音、气质与殷颖大不相同,加上方才婚典时岑峙冈的种种反应,他顿时领会她并非殷颖,「你是韩予月?」

「你们是双胞胎?」他差一点就要认错了。

韩予月瞥了装忙的岑峙冈一眼,已然知道江圣崴未见过殷颖的真实容貌,她转了转心思,有意误导地道:「她没跟你说过她有一个姊姊?……那你们应该只是普通朋友吧?既然如此,你何必来干涉她的婚礼?」

江圣崴微眯起眼竖起防备,对韩予月不太有好感,「你到底是谁……她又是谁?」

「你既非受邀的客人,还是早点回去吧!她的事不是你能管的,你若执意留下,就别怪我没提醒你了。」韩予月妍丽的芙蓉面上带笑,眼神却是少见的端肃。

见气氛不对,岑峙冈放下早已见底的便当盒,不甘情愿地介入两人电光四射的视线之间,打圆场道:「好,好,马上走,我们马上走。」

岑峙冈一边推着江圣崴,一边将拿起另一个便当塞到韩予月手中,「你也还没吃吧?这个就给你啦,不要客气……还有那个垃圾就麻烦顺便一下。」

韩予月微恼地瞪了他一眼,江圣崴却是压着怒意沉声抗拒,「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到她出来、看到她没事。你们一个是她的朋友,一个是她的姊姊,她出事你们怎麽都能无动於衷?她的个性是比别人逆来顺受,但不表示你们就可以任意摆布她,可以忽略她的感受!」

想起殷颖倒下前回身看他的那个眼神,蓄藏了过多过浓的纷杂情感,彷佛对某些人有所依恋,更如对某些逝去的事物有所不舍,又似终获一心所求而感到满足,还有──那像是终於了结一切难偿背负的释然解脱。

他现在终於了解,殷颖为什麽总是像抹墙角幽黑的影子,总是藏了那麽多无法说出口的悲伤──「我跟她认识的时间是不比你们久,对她的了解可能不比你们多,但我比你们更关心她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幸不幸福!」

闻言,韩予月和岑峙冈都不禁讶然,甚至,江圣崴自己也愣住了──原来,殷颖在他的心中,占有这麽重要的地位了吗?

三人沉默片刻,岑峙冈深吸了一口气,一掌按在江圣崴肩上,难得敛容正色道:「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也没有无动於衷──她不会有事的。」

韩予月心下赞赏了江圣崴的反应,表面上却反而更加冷酷,「你现在是以什麽身分对我们说这些话?别忘了,你是个已婚的男人。」

**

经过漫长的手术,殷颖终於保住一命,在加护病房观察了一日,确认情况稳定後,第三天早上才被转到独立照顾病房,但却依然沉沉睡着。

韩予月坐在病床旁看着报纸,忽然感觉到床上有些动静,抬头一看,果然见到殷颖眉尖微皱,眼看就要醒来。

「颖颖,你醒了?」韩予月明眸一亮,优雅而俐落地收好报纸,倾身探向殷颖,柔软和煦的嗓音令人闻之无不感到通体舒畅。

殷颖半眯着眼,一时间还弄不清楚身在何处,只知道她躺着,韩予月却坐在一旁,於是急着就要起身。

「别动。」韩予月连忙阻止,「章叔说你断了一根肋骨,那一枪虽然没要了你的命,但也伤到了心肺,你失血过多,至少得躺一个星期才可以下床。」

刚才稍一用力,果然让殷颖吃痛地停下动作,听着韩予月的说明,倒下前发生的种种迅速回到她的脑中,不禁焦急道:「婚礼……」

「别急,」看见殷颖眼底潜藏的忧惧,韩予月心里一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倒了杯水,拿棉花棒要给她沾唇,然後才缓缓道:「那个人已经在我们的掌握之中,首领他们也接受了我的说法……总之,都没事了,你放心。」

殷颖不习惯受人照顾,不太自在地别开脸,垂下眼睫,神情落寞,「对不起,我……我又失败了。」

韩予月不忍地握紧了殷颖苍白纤瘦的手臂,忽然间整颗心都发酸犯疼起来,「别这麽说,这一次,是你保护了我,让我好好的,不是吗?」

殷颖摇头,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左手不自觉又开始掐起自己的皮肉。

殷颖知道,韩予月这麽说只是为了安慰她而已──因为依韩予月的个性,设计婚礼成为计谋一环已情非得已,是故更不愿假他人之手进行,否则当初早就主动找自己参与,又何需让他们背着她冒险行事?

见殷颖仍是自责,韩予月收紧了握着她的力道,恳切且略带激动的道:「别把什麽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件事若真要怪,也该怪我一开始就没让你加入计画,该怪『敛』的自做主张,再不就怪那个不识相的家伙破坏典礼的进行……怎麽样也不是你的错──很多事情终究不是我们能预料的。」

听她这麽一说,殷颖蓦地想起一事而轻呀了一声。

见状,韩予月心里有数,平静问道:「你想见『他』吗?」

知她指的是江圣崴,殷颖神色一黯,没有回答。

「他这几天一直都有来,但我不让他进来看你。」韩予月在心里微微叹息,清澈的目光直盯着殷颖细微变化的表情。

殷颖抬眸,眼中露出疑惑。

「他还没见过你的真实长相,不是吗?」

闻言,殷颖摸了摸脸,发现自己的易容果然已被卸除。

韩予月又叹了一口气,直指问题核心,「他的背景虽然单纯,心思却很敏锐,并不是一个会被外表蒙蔽的人……他如果见到你,事情会怎样变化我都难以预料──你做好准备了吗?」

韩予月话语一歇,病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静。

忽然间,房门传来两声轻叩,然後便被人徐徐推开,一名护士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看了韩予月与殷颖一眼,略带抱歉与困扰地询问道:「韩小姐,江先生可能是听到了你们的交谈声,一直吵着要探望殷小姐,他、他一直拜托我,我……我不知道怎麽办才好……」

韩予月秀眉轻蹙,心下想着或许该换个护士了,然後才偏首看向殷颖,「你要见他,还是要拒绝他?」

殷颖踌躇不决,神情无助而脆弱,「我不知道……」

他为什麽来参加婚礼?为什麽能一眼认出她?为什麽阻止婚礼?又为什麽守在病房外等着见她一面?早在三个月前他赶她回来的时候,他们就连朋友都不是了,那麽他又何必管她结不结婚、跟谁结婚……他们之间,哪还有什麽话好说?

而且,那天他看到的她是韩予月的容貌,现在再见她这个样子,恐怕还会以为是看见「别人」了吧?

韩予月看殷颖陷入沉思,娴静地起身,伸手顺妥了裙摆,便直直往门口走去,殷颖见她一动,不知怎地蓦然一慌,开口叫道:「不要!」

韩予月停步,心里有数地回首看她,微微一笑,「不要什麽?不要我走,还是不要他进来?」

殷颖一愣,乍然发觉方才闪过的念头,竟明明白白的是「别赶他走」,她无言以对,韩予月也没为难她,唯有那温婉的笑容中掺了点心照不宣的暧昧,「几天都等了,也不差这一下,我们这麽久没见了,都还没好好聊一聊呢……」

说着,她转头对还在等着的护士道:「快中午了,请江先生先去吃饭吧!等一下请你也把午餐送进来。」

护士颔首退出去後,韩予月走到床尾将床头摇起,她因吃力而微喘呼吸,让殷颖一听便想撑起自己,使她能省力一些,然而肩膀一动,立即扯痛了伤口,不禁发出细微的呻吟,「唔……」

「你别动,别出力。」韩予月加快速度完成动作,然後坐回床边。

殷颖看见她的双颊因用力而泛起红晕,挂念她先前中毒不知是否留下什麽後遗症,忍不住想关心,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整个人显得欲言又止。

「我没事,」见状,韩予月微微一笑,「还不就是跟以前一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能出张嘴却出不了什麽力。」

她那是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啊!殷颖正想摇头反驳,韩予月却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将焦点转回殷颖身上,「好久不见……颖颖。」

明明她已经醒来一段时间,她们却彷佛到现在才真的在跟对方说话,才好好地看见对方,「我们多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聊天了?你在纽约的那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韩予月话音一落,殷颖便感到自己眼前泛起了一片水雾。

多久?她记不得了。是从韩予月当上寒主策时开始的?还是从她立定志向要站上那个位子,而决心将自己视作棋子之一时就已开始?还是,在更早的时候?

是韩予月先不屑自己当她的朋友,还是自己先不敢高攀而选择疏远她?谁先开始不理谁的,她也不记得了。

<B>这段日子,她过得好吗?</B>

殷颖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停顿了一下,又摇了摇头,算是回答她的问题。

「那个人……我是说SavyJiang,他对你好不好?」

殷颖静默,缓缓地摇头,却不是说他,「我觉得……我觉得,那段时间,我一事无成……我很失败。」

「我没有一件事情做得对,没有一件事情做得好……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颖颖!」韩予月抓住她的手,感觉她好像就要消失一般。

殷颖不再继续说话,过了一会儿,韩予月才徐徐道来:「你去纽约前,我曾跟你说,这次是一个很重要的考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且──组织能提供给你的资源极为有限,凡事你也只能靠自己──整个任务需完全由你一个人全权策划、执行,并直接对我负责……你知道是为什麽吗?」

殷颖不知。

韩予月对别人的心思,她往往能料中个七八分,然而对自己的,她却怎麽样也摸不透。一会儿以为她是对自己好的韩予月,下一瞬间她却又变成了现实无情的寒主策,在过去几次无所适从的经验之後,她已经不敢再猜。

就像这个任务。她原来曾想过,或许组织中几个特定组员都会接受类似的考验,又或者像她曾暗示过的「培养她独立的力量」,但显然就韩予月现在的意思,那任务其中尚别有用心──可见,由「寒主策」所指派的任务,其中藏有太多令人不可尽信的变数。

韩予月放开她,调开了眼神,像是发出无声的叹息,「因为,我想看你做一件事。」

「我想看,你在不受他人牵绊,我也不要求你非怎麽做不可的时候,会选择如何完成任务。我想知道,当任务的成败只对你自己的未来有影响的时候,你会怎麽做。

去年年初,当你竟破例提出想多待几个月的要求时,我很惊喜,马上就答应了。只是,我原以为,你在确认自己的感情後,会换回自己的身分,找机会重新和他邂逅──想不到,你却选择用尹俪曦的身分继续和他过下去……」

殷颖讶然,对误解她的好意而感到歉疚,也察觉了自己和韩予月最根本的不同──是自信。

韩予月认为天下只有她不想要的东西,没有她做不到的事──而她不同,她只有在假装成别人的身分时,才具有像从别人身上跟着偷来的勇气一样,敢试着去做一些「殷颖」所不敢也不能做的事。

「但是,」看出殷颖的退缩与自谴,韩予月回以一个温柔坚定的笑容,「颖颖,你是成功的。」

「过去,我们给你太少为自己设定目标、为自己追求的机会,我们总是『命令』你达成目标,要求你扮演各种角色……唯独除了你自己。人在学习时,难免会犯一两次错,尤其第一次常会不尽理想、遇到挫折──这是你第一次为自己做出选择,你选择了留在他身边──那段时间你们过得很快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吗?」

韩予月将茶几上的水杯端给殷颖,然後也替自己倒了一杯。

殷颖端杯就口,思索着她的一字一句。如果时光倒转,要她重新选择,她还是会做一样的事吧?那段和江圣崴共度的甜蜜时光,虽是建立在假的基础上,但她一辈子也不会後悔的。

「我曾想过,你的做法最後可能会让你自己受伤,但我却选择不提醒你而袖手旁观。因为,有些事情,你必须自己去做、亲身去经历──更是因为我和阿冈都没见过你那麽幸福、那麽美丽的模样,我们一点都不想破坏你的快乐。」说完,她顿了一下,才幽然道:「虽然,我是比较自私,但当我可以的时候,我也会尽力保护你们的幸福,你们的快乐。」

殷颖知道,韩予月做事是有先後顺序亲疏远近之分的,组织大体的事务是绝对的优先,其次才是身边的任何人,包含她自己。因此,韩予月能对她如此,已算是再好不过。

殷颖用尽她所能的最大力气握住了杯子,双眼紧盯着晃动不已的水面,不敢移开视线,因为只要她一动,就会泄漏了她过分激动的情绪。

韩予月啜了一口水,放下杯子,语调轻柔得像是拂过她心上的一根羽毛,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之後要做什麽?」

殷颖身子一颤,水不小心溅出杯子一些,「你不要我留下来?」

「不是,」韩予月低叹了下,只得接过她的杯子,替她放好,「是你想留下来吗?留在无方?」她不认为殷颖会想继续过这种不断扮演别人的日子。

闻言,殷颖怔忡许久,一时间无法接受韩予月如此轻易地要放她离开,她以为,以韩予月处处为无方着想的性子,说什麽也会把她留下来。然而,离开无方後她能做什麽?又有谁会要她这种人呢?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麽……」反覆思量後,殷颖绷紧的肌肉渐渐松懈下来了,顿时像颗泄了气的皮球,她隐约点了点头,声音有些飘渺,「我不可能跟他去的……我什麽都不会,还能去哪里呢?」

韩予月见状心中一恸,顾不得殷颖身上有伤,硬是扑上去抱住了她,「不会的、不会的……对不起……颖颖,对不起……」她知道殷颖绝对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一无是处,偏偏以她的立场却又没办法多说什麽,她只能尽其所能的帮她,但殷颖从小累积而来的挫折,却不是她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韩予月微微压痛了她的伤口,但她也不吭声。因为她不争气,也跟着哭了。

已经第三天了,江圣崴仍然见不到殷颖一面。

上午来到医院,得知殷颖转到一般病房让他终於松了一口气,原以为即将能见到她,不料又被韩予月给阻挡在外。

就他这几日的观察,发生了枪击事件警察也未深入调查,以及Ilon和韩予月三缄其口的态度,他再无知也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背景不单纯。说起来,不知怎地他竟不觉得太意外,甚至更加能体会殷颖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不快乐。

她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拨了通越洋电话给Aland,问起当初是如何和Ilon搭上线,没想到Aland只知道是当时接获报案的警察所介绍,对他们的来历同样没有足够的了解。除此之外,Aland还转达了一则令他既惊又喜……而且五味杂陈的消息──医生说,尹俪曦的情况有好转,只要家属同意,这几天可以再安排电脑断层扫描评估是否该改变治疗方式,帮助她早日清醒。

也就是说,尹俪曦康复的希望,正等着他回去签署同意书──可他人在此地,却也不愿在见到殷颖之前离去。

等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病房内似乎有点动静,江圣崴立即请托护士转达他想探望殷颖的意愿,不料又碰了一个软钉子。

他说不出来想见殷颖是否有什麽目的,但非常确定心里有个不可忽略的声音告诉他此行非见到她不可,否则将後悔莫及。然而,这份执着也使他在期待见到殷颖、喜悦尹俪曦可能苏醒之余,同时感到隐隐的不安──而这意味着什麽,他不敢深究。

片刻後,方才离开的护士推着餐车回来,见到他时有些惊讶,「江先生!你还没去吃饭啊?嗯……那……还是我等一下帮你送点什麽吃的给你?」

他摇头拒绝了,然而那护士毕竟是个年轻女孩,看江圣崴的样子有点不忍,摇头晃脑的替他做主道:「这样吧!我替你再去拜托韩小姐……欸,你一定很喜欢殷小姐吧?你这几天每天来,从早等到晚,我都快看不下去了,探望一下病人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啊!好,我这就进去求韩小姐让你见她一面!」

喜欢殷颖?江圣崴顿了一下,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而护士没等他反应就迳自推餐车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护士眉飞色舞地出来,跟他比了个「OK」的手势步履轻盈地推餐车再度离开,韩予月没多久後便跟着出来,神情依然温和婉约,然则与他擦肩而过时却语调淡漠地附耳轻道:「我警告过你了……贪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江圣崴感到有股莫名不好的预感,他试图甩掉这种没由来的不安,心神一凛,才回头看向殷颖。

乍见她的容貌,江圣崴愣了一下,眼前的殷颖虽然气质神韵和韩予月有几分相似,但五官、精神却和韩予月不大相同,他确信自己不可能会将两人认错。那天受伤的人的长的是韩予月的样貌,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却是拥有另一张脸孔的殷颖……他想不明白个中缘故,只能推测是服装与彩妆造成的效果,并将暗自疑惑放在心底没问出口。

不知是因受伤所致,或是少了化妆与笑容的红润,还是她本来就是如此──此刻的殷颖看起来就像是完全被乌云笼罩,失去阳光的天空──明明不是很正面讨喜的形象,竟意外的与他过去心中的想像吻合。

他终於看见她了。穿着宽松略大的病人服装,殷颖一头乌黑的长直发批散在她单薄的肩头,几绺不听话的青丝有些零乱地贴在纤细苍白的小脸上,更衬托出她令人心疼的瘦削虚弱。

她清丽的脸蛋盈满似深又浅的哀伤,对一切看似漫不在乎的眼底,潜伏着最深沉寂寥的阴郁。她不是一般人所谓的「美女」,却自有一股恬淡宁静,让人不舍,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走到她身边坐下,近看他才发现殷颖的双眼有些红肿。是不是韩予月欺负她了?江圣崴顿时感到有点不悦。韩予月处处防他的态度他可以不介意,但她对殷颖既表现出强烈的占有慾,又不好好地照顾她,当她受伤时还能一副泰然自若,跟其他人谈笑风生的态度让他很不平。

明明认识很久,至今才「初次见面」就见她受伤受委屈,江圣崴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为什麽来?」见他进来後只顾盯着她一直不说话,殷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主动打破沉默。

听见她缺乏起伏一如过往的淡漠嗓音,他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想亲眼看到你没事。」

殷颖摇头,视线低垂,「我是说婚礼。」

江圣崴微微抽了口气,几度启唇欲言,终究想起还在等他回去的尹俪曦,只得故做淡然,「Ilon说你要结婚了,我想既然相识一场,受到你许多帮忙……所以想来祝贺一下。」

他没说最主要的原因是受想见她的强烈欲望所驱使,没说比起祝贺更重要的是看她幸福,没说他记得她最爱的画,是以特地带了《天使》来送她。江圣崴的视线随着殷颖落在她垂放在腿上的双手,看见她左手掐着拇指隐忍着某种情绪,感觉那好像是掐在他心口一样的痛。他不忍,伸手覆上她的左手,阻止她继续虐待自己。

殷颖一惊,立即抽回了手,那被蹂躏过的肌肤很快红肿起来。见状,他虽然不甚满意,却也没再碰她,「这三个月,你过得好吗?」

闻言,殷颖怔然,他们都关心她过得好不好呢……

「很好。」她回答。有他们的关心挂念,很好了。

彷佛感觉到她的言不由衷,江圣崴好看的眉头再次拢聚,俊颜凝肃,「真的很好?很好的话你看起来怎麽会像才哭过一样?很好的话你为什麽仍然郁郁寡欢?很好的话你为什麽会躺在这里?我要你回来,是希望──」自觉语气不对,像是表露了过多的关爱与不舍,他赶紧缓了缓,转为亦劳资亦朋友的态度才继续道:「那时候要你早点回来,是想让你能尽早处理好家里的事情,不必挂在心上为两边忙得不可开交……但不是希望你让自己变成这样的。」

「你的姊姊……她真的有在照顾你吗?还是有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因为她的婚礼出事,她有对你感到一丁点的内疚吗?」他对韩予月没有半点好感,无法信任殷颖在这边能受到良好的照顾,「还是你想不想换个环境?要到纽约来也可以,我可以问问一些朋友,帮你安排医院?」

说到底,江圣崴就是认为韩予月既然身为姊姊,却让殷颖卷入不知道有什麽阴谋的婚礼还差点失去生命,是非常不可靠的表现,也因此异常地生气。

接受他的帮助?那是不可能的。殷颖知道就算他现在真的答应了,到时候一定也会反悔──因为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她试图缓和气氛,扯起一个不完整的笑容婉拒他的好意,「不用了。你觉得我过得不太好,是因为我现在受伤的关系……」转眼又想到自己这副落魄的模样,即使刻意要假装,心情仍然轻松不起来,「我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这样真的已经是很好了。」

听出她语气平淡中带有无奈的弦外之音,江圣崴心里一酸,也不知该安慰她或是如何。她说的没错,他从认识她起,她就一直是怏怏不乐的,之前他不曾试图帮她,现在一时之间又怎麽能要求她改变?

两人沉默一阵,江圣崴瞥见床尾置物的架上还有未动过的餐食,这才想到她一定也还没吃饭。

略微懊恼了自己的粗心,江圣崴把架子推到殷颖身前,主动端起稀粥,试探道:「抱歉让你饿了这麽久,让我喂你?」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她大不自在,赶紧抬手要抢碗,然而心里一急,果然又扯到伤口,令她痛得一缩。

「你受伤了尽量少动,让我喂吧。之前我看不见,刚开始你不是也喂我吃饭过一段时间?」看他从容自得的模样,好似刚才的询问只是纯属礼貌知会而已。

毕竟伤疼让她势弱,殷颖只好依他了。一边张口享用江圣崴的服务,殷颖心想:今天这样,已经够了。他对她做得太多,若是再越界下去,她会无法欺骗自己无动於衷。

咽下一口稀粥,殷颖稍微退後阻止了他的动作,平静道:「什麽时後回去?」她知道他不可能留下来。

江圣崴顿了顿,盯着手中的粥拌了又拌,像是在掩饰不安。思索许久,他才缓缓道:「本来以为是你要结婚,我带了礼物来送你。」

又伸手将一匙粥送入她口中,他仍旧是盯着汤匙不敢看她,「我明天会拿过来。」

殷颖面无表情地吞下,她懂的。他的意思是──送完礼物後,他就会走,从此两不相欠,一乾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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