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离开医院後,江圣崴和殷颖两人在外面用晚餐,回到家後,江圣崴便来到地下画室,重拾掌握画笔的手感,这已是他最近日常作息的固定安排之一。而殷颖则是到厨房去切洗水果,有时候,她会待在隔壁的展示厅安静欣赏画作。
江圣崴擅长的是写实画,但以他现在视线的能见度画起来格外吃力,不过藉此机会留下几张类印象派或抽象主义的练习创作亦无不可,於是在等候眼睛康复的这段期间,他倒是完成了不少自己也不知究竟长什麽模样的画作。
拿着画笔与调色盘,面对空白的画布,江圣崴脑海中浮现刚才医生宣布为尹俪曦作定期检查时发现的好消息。
医生说,尹俪曦脑中的瘀血有渐渐被吸收的现象,虽然只有几毫米,但如果大脑能持续吸收血块,或许有助於提升清醒的机会,也能重新评估是否开刀治疗。
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他高兴得几乎要叫出声来,而当他看向身旁的殷颖,想与她一同分享此刻的喜悦,却见她似乎愣了一下,然後才扬起正确的音调,笑着对他说恭喜。
他听见她用略微乾涩的嗓音,低喃重复了几次「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然後便匆忙转身接听忽然响起的手机,然而她脸上有着怎样的细微表情,他依然看不清。
殷颖最近与台湾那边的联系愈来愈频繁,他经常看见她神情凝肃地和对方交谈,每次结束通话後都会失神好一段时间,最近看他视力渐佳,有时候还会短暂告假去处理私事……
江圣崴拿起画笔,对上空白的画布,想要画人,却碍於看不清落笔的线条而感到有些困扰。
……等一下,他刚才想要画的人,是谁?
手一颤,画笔落了地。
缓缓拾起画笔,江圣崴看着空白的画布,彷佛看见了浮现在上头的模糊人影──还好他看不清楚……还看不清楚。他一定是因为太久没看到人,才会一时模糊了尹俪曦的容貌,他一定是因为看不清楚,才会误将浮现在画布上的面容误认为是殷颖。
深深地做了个呼吸,他将画笔放回笔筒,也放下了手上的调色盘──看来,今晚是不能画了。
起身离开画室,关灯上楼,来到一楼大厅,他瞥见厨房方向是暗的──他还以为殷颖会在那里才对……压下心中的疑惑继续上楼,直到经过尹俪曦的房间发现灯也没开,又停下了脚步。
她出去了?可能吗?殷颖不会不告而别的……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震,心跳的力度似乎瞬间悄悄加重。
他走到尹俪曦的房门口敲了两下,对着漆黑的房内轻喊:「Shaddy?你在吗?」
叫了两次都等不到回应,他索性打开灯环视了下,果然没人。
他从二楼到一楼将屋子绕了一圈,感觉到自己脸部的肌肉愈来愈僵硬──他发觉自己真的很厌恶这种……这种被人抛下的感觉。
就着壁灯微弱的光芒,江圣崴站在客厅中呆立了许久,才再度迈开迟疑的脚步──最後,他在厨房的地板上找到她。
她没有开灯,整个人环抱着自己缩成一团,他刚才进来时还差点踢到她。
「Shaddy?」他在她身前蹲下,微俯身向她,低沉的嗓音中夹藏了过分的温柔。
殷颖虽是察觉了他的到来,但却维持着姿势没有动作。
「你……怎麽了?」
殷颖微微抬首看他,然後又缩了回去,将头埋在膝臂之间。
她怎麽能告诉他,她希望他快乐,却不是真的希望尹俪曦醒来?她怎麽能告诉他,若尹俪曦醒来,一定会「忘记」那一段和平共处的甜蜜时光,到时候,他又该怎麽办?
她怎麽能告诉他,她真真切切是心怀不轨而来,怎麽告诉他她却不小心爱上他,怎麽告诉他她一点也不想把他还给尹俪曦,而且有多麽希望他能真正地、好好地看她一眼?
她不能。因为,他还未完全看得见。也因为,她不可能留下来,更何况他已经有了尹俪曦,尹俪曦才是他爱的女人。
思及此,殷颖将自己抱得更紧了,甚至是隐隐颤抖着。
江圣崴看着被黑暗包围的她,手指略微抽动了下,但却忍了下来。虽然她什麽都没说,但方才那一瞬间,他似乎能感觉到她汹涌的情绪波动,甚而竟兴起了一股……一股想要拥抱她,想要保护她的冲动──而这是不被允许的!
不,不仅是不被允许,而且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爱的人是尹俪曦,他这一生都不可能背叛他的妻子的!
江圣崴静默地在殷颖身旁坐下,仰视着天花板,试图找话题和她聊聊,「是家里……台湾那边发生什麽事了吗?」
她抬起头面视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嗯。」只不过,哑哑的。
「出了很大的事?」
她将下巴放在膝上,小脸垂得低低的,「嗯。」
「有什麽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想了一下,她唇角扯起一个勉强堪称为笑容的弧度,然後摇了摇头。
他沉默了半晌,却忽然语出惊人:「那早点回去吧!」
她一愕,脱口道:「可是──」
空气似乎瞬间凝结了。她不敢将心里的疑惑说全,而他也不替她将话接下,两人间的气氛顿时诡谲不已。
但其实,他们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他的眼睛尚未完全康复,从手术後到现在都还没真正见到她一面,这和他当初要她留下来时约定的不同!
然而,江圣崴却刻意假装忘记,假装忘了这回事。
因为,他害怕。
随着近日来视线愈来愈清晰,他发现自己将目光停留在殷颖身上的时间愈来愈多……他想,这一定是尹俪曦不在他身边太久,他渴望被人关爱的心理作祟,才会对贴身照顾自己的看护产生移情作用,也就是说,那股潜藏在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情愫,很可能只是一种错觉而已。
也许只要尹俪曦醒来,或等他的眼睛更好一点,能将心力都投入到工作──或是只要殷颖离开──这股短暂的错觉就会自然消失。
「可是……你的眼睛还没完全好,」她的语气较之刚才弱了不少,其中某种沉重的无力感,似乎带有点垂死挣扎的意味,「有些事情可能还需要人帮忙……」
听着她缺乏自信的语调,江圣崴感觉心口抽了一下,但仍狠下心道:「我觉得已经差不多了。开车之类的事情,我可以改搭地铁或是计程车,买东西也都交给钟点女佣就可以了。」
此话一出,形同将她的地位视同与司机、女佣无异,这是在贬损她的身分,也同时将两人间可能有的任何情谊都一并归零,但是,他必须这麽做。
他想,不论时间是早是晚,殷颖都必须走,不论感情是真是假,他都无法给任何承诺。只因为,他是个有妇之夫,他从一开始就完全不该对一个清白的女孩存有任何非分之想。
「说的也是,」殷颖笑得苦涩,她差点忘了自己本来就只是个看护,「这样也好,这样我就能快点回去处理事情了。」
两人又静静地坐了片刻,然後他率先站了起来,看着还坐在地上的殷颖,明想拉她一把的,却选择不伸出手。
幸好,殷颖也并没有期待,稍微抹了抹脸後很快地便自行起身,对他道:「早点休息吧,我去关灯。」
江圣崴点头,先行回房,上楼前,想多看她一眼,却看不见。
殷颖离开的那一天,他们仍旧说着英文,以「Bye-bye」道别,没说「再见」。
别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