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膜移植其实不像电影上演的那样,纱布一揭开,病人就立刻能看清眼前的景物──这就好像骨折伤患接上了断腿後也无法马上又跑又跳一样。
这点,江圣崴是在揭开纱布的前一刻才知道的。
当时,在医生的说明与安抚之下,他睁开眼,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光。适应了光线之後,他才渐渐能辨识出眼前约三十公分近处物体的粗糙轮廓,再远一点,除了比较强烈的颜色约略看得见之外,便是模糊一片。
然而,他在穿着白衣白袍的医疗人员旁边看到一条灰朴朴的人影,很快就猜出了那是他的看护。
当时,他听见她压抑着兴奋之情的询问:「Savy,你看得见了吗?我是……」
那状若无波的嗓音,黯淡不醒目的衣着──他叫出她的名,露出浅浅的微笑,「Shaddy。」
只可惜,还看不清楚,也看不见她脸上是什麽表情。
医生说,每个病人视力恢复的速度需视个人眼睛功能优劣,一般要回复生病前的正常视力,需要数个月到一年的时间。
而他,距手术已过两个多月,眼前的白雾虽已渐渐散去,可是看远处仍然像隔着一块无形的毛玻璃,要长时间用眼也仍然颇为吃力。
但是,许多事情他却用心看的比视力更快看清。
比如说,尹俪曦的状况其实比他在处於黑暗中封闭的想像要好上一点,虽然她插管憔悴的模样较所想的更令他椎心刺骨,但看见她即便如此也依然坚韧地活着,努力维持每一个呼吸,每一个心脏的搏动,便加深了他对她能苏醒的信仰,同时也增强了自己要更快康复的信念。
还有他的工作。过去他为了惩罚自己、为了想弥补对尹俪曦的亏欠,而要求自己断绝对艺术事业的一切想念,然而Aland得知他愿动手术後,渐渐开始替他安排一些时程较宽松的工作,重新点燃了他对艺术与生命的热情,让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可以放弃这一切。
然则,他看得最清楚的,是随侍在侧的那个女人,殷颖。
见到她的人──虽然她总是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让他无法完全看清她的容貌──他才发觉过去心中对她构筑的形象有不小的破灭。她真的没有尹俪曦的明艳夺目,也不像尹俪曦一举一动都想引人注意,甚至反而经常反射似的隐藏自己,像是不愿被任何人发现她的存在一般。
只可惜,她与失意後的尹俪曦在性格上有太多的重叠,尤其是一般人不会去注意的,她们面对自己的态度。还有,诸多殷颖潜藏在行止背後的寂静温柔,那彷佛对他存有某种情思、若远似近的距离,让他不禁受到牵动,跟着遗留愈来愈多的心神在她的身上……
有一次,他们在医院病房,殷颖的手机忽然稀罕地响起──
她说了声抱歉,然後迅速闪身至病房外接听电话。
她将音量压得极低,并用极冷的嗓音以中文和对方交谈,俨然肃杀的神情好似发生了什麽大事──他不知何时放下了尹俪曦侧耳细听了起来,甚至也挪步移动到门口,看见她背对的身躯,僵硬的线条,好似正忍耐着什麽。
另一头的殷颖,则从未想过会接到这一通不速之客的来电。
「Hello?」
「『影』。」
她心神一凛,加重了拿握手机的力道,「……『敛』?」
「嗯,是我。你人在哪?」
「我不必向你报告。」她思绪飞快运转,试探道:「你逃出来了?」
「是光明正大走出来的。」对方面色不改,开门见山,「我有事要跟你谈。」
「我们没什麽好谈的──你回无方了?」
「不。」对方沉默一瞬,语出惊人,「但我在韩予月身边。」
「该死,你离她远一点!」她急道,不觉握紧了拳头。
「告诉我你在哪,我需要尽快跟你见面。」
「你到底想干嘛?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她,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没有,是有别人想找她麻烦。」他顿了顿,压低了音量才道:「需要请你帮忙。」
「……她为什麽不自己找我?」听见目中无人的「敛」放低身段,殷颖倒也信了三分。
「信不信由你。」他没解释,催促道:「什麽时候可以见面谈?明天早上?」
「我人不在台湾,」她深吸了一口气,「而且我不能回去。」
话机传来一声低咒,「敛」不耐烦道:「我不信你能袖手旁观,给你几天时间,快点回来,我会再跟你连络。」说完,他就挂断了通讯。
殷颖心有不甘地咬牙,愤怒的拳直直落在墙面上,激荡的情绪尚未平复,身後冷不防地一句关切又令她心里一跳。
「你还好吗?」是江圣崴。
「没事。」没想到他竟会来找她,殷颖抹抹脸,掩去方才吓人的表情才过身面对他,「要回去了?」
「……嗯。」走到电梯前等候时,他忽道:「台湾打来的电话?」
「嗯。」她面无表情。
来到了停车场,他像是忍不住般,又问:「你朋友?」
殷颖不语。朋友?当仇人还差不多……就算不是韩予月的关系,她和「敛」充其量也只不过算得上是同事而已。虽然,「敛」在对韩予月下毒後,就已经被褫夺所有权力终身──那麽他究竟为何会回到韩予月身边?又为了什麽事非要她帮忙不可?为什麽韩予月不出面却要「敛」跟她接洽?
见她陷入沉默,江圣崴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焦躁,「你要走了吗?」
她微微分了少许余光给他,点了点头,打开车门,坐入驾驶座。
江圣崴一怔,略嫌僵硬地坐到副驾驶座。
「我是说……」
「嗯?」她发动车子,这回看向他的神情似乎比较专注了一点。
「……不,没什麽,回去吧!」他转头看向车外,知道她误解了。
他那时候冲出口要问的是──她是不是必须回台湾了?
当时,他并没有将她交谈的内容听得完全,但却很清楚地查觉她在接过电话後就明显地心不在焉,甚至经常连他说了什麽都没听清楚就胡乱应声。
她过去不曾这样的。
直到这时候,江圣崴才发现,自己对殷颖的关注几乎要超出了界线。而他,也已开始害怕这个不知何时悄悄萌生的情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