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Gucci的12公分金色细跟凉鞋,身穿香奈儿连身小洋装,拎着LV小手提包,殷颖抱着装满面包、蔬果等日用品的纸袋踏入玄关,东西还没有放下,倒是先听见下楼的脚步声。放下纸袋、一边拨开鞋子的扣环,果然看见是江圣崴走了下来。
她优雅地瞄了一眼腕表,十一点多,不明白他为何此刻会现身家中?
「圣崴?怎麽回来了?才上班几个小时,这麽想我啊?」
她微笑着,还弯着身与另一脚的凉鞋奋斗,没注意到他反常地面无表情。
「嗯。」他应声,冷淡地不像是附和她的玩笑话,问:「你去了哪里?」
「逛超市罗……」他就站在她跟前,近得让她得微微仰首看他,「怎麽了吗?」
「你去了很久。」
「转角的复合式超市,我前几天就想去了,但我们一直往外跑,回来就累了。刚才想说也没什麽事,就在那边慢慢逛──你回来很久了吗?」
「走吧,带你去吃饭。」他说着,没等候她便迳自开门出去。
「等、等一下,」不解他异常的行径,急叫道:「我东西还没拿去冰耶!」
门外传来他的回应:「我去开车过来。」
当她收好东西出来时,车已停在门前。甫坐上车,尚未系好安全带,他便急踩油门出发。她奇怪地偷觑一眼,却因他阴沉的神情而不敢多问。
车子穿越市中心、穿越中城、穿越下城,直到快要过桥进入布鲁克林区,他仍然沉默不语,她才终於问:「圣崴,我们要去哪里吃饭?你下午不必回去工作吗?」
闻言,他回魂似地顿了顿,而後忽然将车急转掉头,开到中国城找了车位停下。
「走。」从刚才起,他一直没正眼看她,现在也是大步走在前面,根本没管她是否跟上。
直到进了一间看上去不太起眼,墙上贴了几张泛黄的报纸、杂志内页,写着某某报刊好评推荐的台式餐馆,才停了下来。
入座後,服务员不多时便抹着汗水迎上前,江圣崴浏览了菜单,却没真的看进眼里,他抬眸睨她一眼,便自做主张替她点了一盘炒饭,自己则点了碗汤面。
等候上菜的沉默片刻,她感觉到他们俩一身衣着与餐馆的气氛相当格格不入,而他却视若无睹,凝着脸色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幸好餐点很快地就送来,让她至少能藉进食的动作掩饰尴尬。
她低首缓慢秀气地用餐,口中的食物确实美味,然而感觉到他不断投射过来强烈而不可忽视的目光,以及周遭环境对他们的评头论足,令她十分局促不安,食难下咽。
「怎麽样,很难吃吗?」他语带嘲讽地冷声道。
「不会,只是……」她迟疑了下,然後问:「圣崴,我以前到底是一个怎麽样的人?」她鼓起勇气问道。
今早出门时遇见几个邻居,三姑六婆地对着她窃窃私语,见她经过,还刻薄地提高音量说道「可终於回来了」、「不知道撒野到哪个男人床上」、「亏江先生忍受得了她」之类的话语,若真是失去记忆的尹俪曦,听了这种话铁定会很困惑。
「你是怎样的人自己最清楚,我怎麽会知道?」
他无情地拒绝回答,让承受莫名的怒气的她感到很委屈。
见她默不作声,他恶意地再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麽我要带你来这种地方?」她微微点头,无辜的眼神却加深了他的怒火,「因为这里是你最讨厌的餐厅,你说这里既油腻、肮脏,又没格调,你说这里根本就不是人来的地方。难怪吃不下,是吧?」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一些早在竖耳倾听的其他顾客,更是对她投射鄙夷的目光,店家也面色不郁地观察着他们。
「我没有……我不记得了……」她放下餐具,难受地摀着脸,不敢相信他突然这样对她。
「我、我们回去了好不好?」她无助地请求,低着头遮掩闪躲周遭愈来愈大声的议论,以及一道道让她无处可逃的锐利眼神。
他哼了一声,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认为她是因为挑剔而在装模作样。但还是起身结帐,带她离开。
回程车上,他依旧不发一语,让困惑不安凌迟着她。然而他一直在市区内绕圈子,而非直接开往回家的方向,使她忍不住询问:「圣威,你今天是怎麽了?是公司发生了什麽事吗?」
他瞟了她一眼,无意回答,见她欲再度开口,突地踩了紧急煞车,将车停靠在路边。
「下车。」面对着一个不知名的十字路口,他命令道。
她错愕地看着他,两颗不争气的泪珠已然滚滚落下。
「下车!不要让我再说一次。」他冷酷道,无视她颊上的泪水。
她抿紧丹唇,悲中带愤地依言下车。车门关上的瞬间,他立即将车喷射般地疾驶而去,将她一个人抛在街头。
殷颖紧捏着怀中的皮包,甚至没有察觉左手的指头也正深掐着自己的拇指。
茫然地站在街口,她竟然不知该何去何从,也不知道为什麽在他远离後,泪水仍然无法止歇。
不,她明明知道这里是哪,她曾在纽约生活过许久,不知道的是失去记忆的尹俪曦,她何必如此认真,如此跟着难过?
「影,你这个缺点不早点改掉,早晚会害了你自己。」
寒主策的声音如一记鼓声,极具震撼地在她心中响起。
「为什麽……该死的……」她环抱着自己,颤抖地蹲了下来。埋首在自己膝间,挫折、无能的情绪一涌而上,让她哽咽地快要无法呼吸。
不知道的是尹俪曦,而她是尹俪曦……不对,她是殷颖,是假装成失忆的尹俪曦的殷颖……她是殷颖,只不过也是尹俪曦──殷颖和尹俪曦究竟有什麽分别?现在的她们不都同样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吗?
「不准你忘了回来,听到吗?影!」寒主策的声音再度响起。
但是──她是殷颖──殷颖却又是谁?
她抬首仰望,明明是正午,却灰蒙阴暗的天空。
──下雨了。
在狠心抛下尹俪曦後,江圣崴原先打算直接开车回工作室,但一想到这时回去铁定会受到Aland的关切询问,而事情根本没有丝毫进展──反而似乎变得更糟了,他就觉得懊恼万分。
他不是真的没看见她的慌张失措、没看见她的悲伤泪水,但过去看了太多太多,再加上发生一连串看似巧合却并非巧合的事情,让他已无法再完全敞开心胸的信任她。
想起方才她买东西回来看见他时的甜美微笑,还有承受他无端怒火的无辜脆弱,他就觉得刺眼不已,如果不赶她下车、如果他不这麽做,让她快点离开他的视线,他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继续用更恶劣的方式伤害她,或是会一下子就放弃坚持,忘记她所有犯下的那些不该被原谅的错误?
迟疑之间,不知道外面什麽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滴敲击着车体,发出不可忽视的声响。
他抬首仰望,脑海中却浮现她一人站在街头求助无门的孤零身影。
「不,不可心软,她只是假装失忆,要自己回去并非难事……」
但如果她真的什麽不记得了呢?
心里浮现的不同声音,以及一幕幕她惊慌忧惧,在雨中浑身湿淋虚弱的模样,让他咒骂了一声,立即掉头回去她下车的地方。
*****
明明理智上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知道如何才能回家、找到有他的地方,或至少回到夥伴们的基地,寻求短暂的庇护或安慰,但殷颖还是选择了延续这股茫然,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
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她瞬间打湿,有点疼,但很快也就习惯了。没过多久,雨便渐渐转小,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回了刚才用餐的馆子前。
原来,这是她以前最讨厌的餐厅啊……
虽然食物还不错,但也完全能理解为什麽她会不喜欢。但是──再看了看周遭环境,殷颖想起这边大约就是江圣崴求学时住的地方附近。难怪他如此印象深刻,又如此生气了。
她以前,真的是个很糟糕的女人吧……
也许是吹袭而过的阵风,抑或是对面从餐馆出来的客人的窃窃私语,让她发寒地打了个哆嗦,只得选择快步离开。走着走着,雨势忽然又剧烈起来,她往人行道内侧缩了几分,藉助店家的屋檐躲雨,但裙摆脚踝仍不免被风雨侵袭。
看着不知道什麽时候会停的雨,她觉得有些疲累──回家吧!至少她身上有带钱,叫计程车回去还算合情合理。
走到路口要招车,却发现或许是骤雨之故,多半的计程车已承载了客人,或已被预约,也有少数的空车或许是怕她弄湿车内座椅,瞄了她一眼就直驶离去,并未停下。
她受挫地叹了口气,打算边往回家的方向走,边看有没有车愿意载她,想不到才踏出第一步,就有车在她面前停下。
是一部银蓝色的Lexus跑车──是江圣崴。
他降下了靠近她的副驾驶座车窗,与看着车发愣的她四目交接。
她表情木然,不知道才赶她下车的他,这回将车停在她面前究竟是否还要再让她上车?
然而她犹豫退缩的神情使他泛起一阵心疼,忍不住下车,脱下身上的夹克披在她单薄的身子上,顺势抱住她。
「回去吧,俪曦,我带你回去……」他的嗓音低沉而微颤,在她耳边哑声道。从他焦心的表情判断,或许也找她好一段时间了。
她没有答应,但配合他拉开车门以及轻推的动作进入车内。
车内,虽然窗上的斜雨早已遮挡住了大半的视线,但她仍以遥远的眼神眺望着窗外。听话上车的这一刻,她已经愈来愈分不清,自己是谁,或应该是谁?
*****
为了让浑身狼狈不堪的尹俪曦更衣休息,江圣崴让她先进屋後才去将车停妥,想不到回来时却见她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愣怔出神。
他一进门,她立刻起身,凝望他的眼神像是在等他给予解释。
见状,他焦躁地扒了扒头发,然後不耐烦地皱眉道:「上去。」
她露出诧异的表情,没有依言动作,不明所以地张口欲问,却听见他些微提高音量,别开脸几近低吼地重述:「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也没有什麽好跟你说的,上去!」
她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对他的忽冷忽热非常适应不良,终於再也无法承受他的反覆无常与羞辱,碎步奔回自己二楼的房中。
回到房间,殷颖背抵着紧闭的门板,试图平息因过於激动而紊乱的呼吸。抹去发稍滴在额上、颊上的水珠,觉得似乎远离江圣崴,一个人独处之後,头脑能够比较冷静清醒一些。
揉着太阳穴,寒主策一再告诫她不可失去自我的声音不停在她脑海中回响,然而她却从来没让寒主策知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打从她有记忆以来,就不断地在学习扮演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角色,一个又一个「别人」,她从来不被教导要有主见,只被要求听话、模仿。
她甚至经常怀疑,自己所有的思维都是复制於别人的思维,自己所有的思考都依附依循着别人的模式,因为她最擅长的,就是化身成别人的替身,而帮助她做到维妙维肖的训练,就是不能拥有「自我」。
是以,只要她还饰演着别人的形象,就会反射性地做出该角色可能会有的反应,而常忘了自己是谁。过往她总是依靠每次行前寒主策的厉声警告,才能在称职地冒充别人时,仍不忘记出任务的目的。然而,这次计划的主导人是她自己,已经没有任何能辅助提醒的其他力量。
「该死的……」她又咒骂了一声,左手深深掐着自己的拇指,利用痛觉来提醒自己是殷颖的事实。这是她最後一个任务了,只要能成功,以後或许就能不必再过这种人我混淆的日子。
她绝对不能忘记、不能放弃!
进浴室简单的冲澡後,殷颖换上浴袍,拿毛巾擦拭着湿发,一边思忖江圣崴忽然反常的种种可能。若不是他方才时而流露的温柔,她差点以为是东窗事发,或是自己在不意间暴露了身分,毕竟她早上去超市的确不仅是纯粹买东西而已。
她来到这里也已数日,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和其他夥伴拿取通讯器及易容工具,但他们一向行事小心,理当不至於被江圣崴所察觉。因此,就合理的推断,应是他和尹俪曦本身的问题,唯独不知是什麽刺激,使他一朝之间性情大变。
罢了,反正「她」都失忆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思及此,殷颖整顿了心情,决定主动找他谈谈。
想不到她在屋里绕了一圈,却都没见到人。难道真是在她洗澡时出门了?她在一楼随步乱走,忽然想起楼梯旁有一扇门不起眼的小门,他说是让终点女佣储放用品的扫具间,故而这几天一直不曾开启。
她伸手覆上门把,轻易转开了小门,意外发现竟然是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通道的灯亮着,乍看之下像是通往避难的防空洞,但仔细一看,却能察觉这里的保全设备,比楼上其他房间都严密许多。再走下去,空间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地下酒窖,而旁边另有一扇暗门,竟是通往江圣崴收藏作品的空间,而他,就正在隔壁的画室中央做画。
殷颖闪过一个必须赶紧离开的念头,却莫名的不想移动脚步,最後选择了不出声的观望。她安静站在门口,只见江圣崴快速地挥舞着画笔,在画布上留下狂乱而阴沉的色彩,然後一道道看似杂乱无章无法辨识的图形,最後幻化为喧嚣都市中大雨滂沱的一景,对外行人的她而言,简直是神乎其技。
随着他完成画作放下画笔的动作,她彷佛也跟着松懈下为他的狂躁而悬挂的心。然而,不知是否因她抒放开来的轻声喟叹,抑或是他已无全神贯注於创作,使他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她。
他眉尖拧聚,深眸微眯,毫无预警地爆怒起来,扯下画布揉烂了丢在地上,正当她惊讶惋惜之余,他更遽然逼近她,连拉带扯地拽她上楼,口中咒骂了几个难听的脏字,然後转而对她咆啸:「我不是说过,这里不准你进来吗!」
「痛……」她跟不上他迈开的步伐,几乎是被他拖着上楼,还频频跌跤撞上台阶。回到一楼地面,她才有机会喘口气,既惊又怕,且不知所措地结巴道:「我、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他压根不信地瞪着她,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扭扯到他的胸前,吼道:「你这个藉口还要用到什麽时候?要是不记得,怎麽会这麽巧,帐户里的现金在你醒来後全都不翼而飞?要是不记得,你怎麽可能会走到这个地方?」
「什麽帐户、什麽现金?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麽!」她泫然欲泣,冤枉地低嚷:「我是在找你,想问你今天究竟是怎麽了……」
「尹俪曦,你说谎可真不打草稿啊!我前两天明明就告诉你,那个门後是打扫工具,你找人找到工具间做什麽?」他看她根本就是想趁他不在,把值钱的作品一次搬空,然後再和那个男人远走高飞!
他毫不留情地甩开她,见她狼狈扑跌在地,却硬是撇开脸,刻意压抑心底一闪而逝的愧疚自责,表现出一副无动於衷。他告诉自己,这一次千万必须狠下心,否则一再纵容,只会让她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我真的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我真的是在找你,却刚好开了那个门……我本来想叫你,但被你专注画画的样子给吸引……」她撑起身子,以手背抹着扑簌簌落下的眼泪珠子,模样是多麽荏弱惹人怜惜。
然而纵使她的悲伤看起来何其真挚,也已经打动不了他。毕竟,过去有多少次,她也如此这般声泪俱下地求他,最後还不是以背叛收场?他已经听太多她为了背叛而作准备的谎言!
江圣崴转身走进吧台,替自己到了一杯伏特加,狂饮一口後再走出来弯身看她,「你不是想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吗?我就告诉你!」
「你知道你为什麽会发生车祸吗?因为那天我给了你我存下的所有积蓄,那是为了我们的未来而存的,而你,你拿了钱就交给了另一个男人,你们彻夜狂欢,你喝得烂醉,然後才因为酒醉驾车出事的!你现在应该很後悔吧?要不是一时得意忘形,现在早就能跟那个男人在别的地方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了,是不是?」
他已经顾不了那麽多,乾脆将积郁已久的满腹怨气一股脑地爆发出来:「你知道为什麽我不准你到地下室去吗?因为你把我所有送给你的画全都卖了,如果我让你下去,你不就要把那些也全都卖了吗?」
「你知不知道我恨你!我恨你!你把所有我给你的,全都给了那个男人,你全都拿去和别的男人组织未来!你到底把我当作什麽?你曾经在心里把我当作你的丈夫吗?」
「我没有、我不记得了……」她啜泣低喃,但也只能不断反覆重述这几个没有作用的词语。是了,此刻她也感受到了他的绝望、他的不甘,她甚至说不出任何语句来反驳,找不到任何理由为自己辩解。她完全地、完全地……
「你再说忘记啊!怎麽样,就算真的忘记,现在也该想起来了吧?」他气急攻心地厉声嘶吼。说完,他将杯中的伏特加一饮而尽,然後将余下残汁的玻璃杯用力摔碎在她面前,盛怒地拉开大门,拂袖而去。
而被抛在原地的殷颖,则对着已然恢复寂静的玄关,一次又一次的说着她自己也不明缘由的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只知道,她完全地认为,自己很糟糕,该死的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