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推开坚实的大门,一股熟悉的沉重涌上江圣崴心头。
屋内静谧如昔,就像每一个她不知道上哪去吃喝玩乐的日子。来到尹俪曦的房间,同样无人,她真的不在家。想了想,他在她床上坐下,等她回来。
出了这麽大的事,他已无心工作,於是接受Aland的建议回家向她问清楚──或是选择用迂回的方式从她身上找出答案。
离开工作室前,Aland叫住他。
「Savy,你还记得五月发生事吗?」
他停住脚步,明明记得,却宁可忘记,更希望这件事不曾发生。
他想装作没听到赶快离开,但Aland抢先一步非得说给他听。
「你一定没忘她曾经那样对你!我真的不希望旧事重演,不想再看到你被她伤害……」
「不要说了!」他低吼一声,再不走,他难保自己会忍不住往Aland脸上揍下一拳。
「好!你自己去想想,别说我没提醒你!」
他怎麽可能忘记?怎麽可能忘记──
半年多前,他看不惯尹俪曦放纵的行止,和她大吵了一架,想不到吵到最後,她竟然松口答应他会改过。
「Savy……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但我就是忍不住……我不知道我能够做些什麽,我觉得我好没用,我……我其实很害怕你不爱我了,毕竟我是这麽堕落。」她自嘲笑了两声,接着道:「可是我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所以才会藉着喝酒、赌博来麻痹自己,否则我根本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你……」
那时候她抱着他,抽抽噎噎地哭着,他看不见她脸上早已哭花的妆容,只看得见她真切的痛苦。而他根本不知道,她是什麽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Savy,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我需要你,我真的很需要你!」
她声泪俱下的忏悔,他於心何忍?当然很快就答应了。
「好,别哭了。」他抽了几张面纸帮她擦去脸上得涕泪,「Lizzie,我爱你。我只是不想看你再这样下去,所以才会责备你,我一直都爱着你。」
「真的吗?」她微怯地抬眼看他,「可是你都不再画肖像画,我以为……我以为你已经不爱我了?」
原来,SavyJiang最广为人知的,就是肖像画。他的肖像画作品,人物表情活灵活现,情感刻划真挚动人,然而使他声名大噪的原因不仅是如此,而是在人物主体之外,一般被视为次要背景元素的细腻包装。
他的每一幅画都是一个动听的故事,每一个看画的男女老少,不论学识深浅,都能从他的画作中找到一番自己的解读,让每一幅画与欣赏者之间产生关联,即便他大多是用中古世纪的时代元素做为设计主题。
而她,尹俪曦,一直是他源源不绝的灵感泉源。即使有一段时间,他只画古典名画的临摹画、复制画,但每一个人物的灵魂根本,都是来自她,来自他看见的她的每一个样貌。
直到──直到某一天,他不敢再仔细看她。
「Lizzie,」心里的伤口被她冒然揭开,他感觉到一股拧绞似的疼痛,神色凝重,「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麽我不画肖像画了吗?」
她有点茫然,心里升起一种不敢探究的抗拒,进而耍赖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以前都看着我,你画的每个人其实都是我,那时候你心里总是想着我,你才是真正爱着我。可是你已经不画了、不画了,你已经不想看到我了,是不是?你早就已经不爱我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澄清灵感、作品、爱,这三者间固然有相关性却没有绝对性,他没有辩驳爱的真相不应该只是她说的那种肤浅样貌,然而在她慌乱失控的这一刻,他没随之情绪翻腾已是难得,甚至还很冷静地──事後想起来也许也是不理性的──接纳了她,并允下承诺。
「别哭了,我答应你。下个月你生日,我画一幅画送你,好不好?」
「真的吗?」她破涕为笑,可惜当时的他没有察觉她泪光下的眼眸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芒。
「当然。」如果这样才能证明他对她的感情,他愿意做,只求她能因此不再自甘堕落。「我爱你,Lizzie,你也要爱惜你自己,知道吗?」
後来,他的确为她绘了一幅专属於她的画作,用他最擅长的巴洛克式风格,将她绘成一名贵族仕女,一名受尽宠爱的富家千金。画中的她身着华丽繁复的蕾丝马甲裙撑,偏首赏玩着笼中的金丝雀,沉浸在幸福之中。
画中人的五官着实是她,一分不差,而她娇鲜欲滴的樱唇则挂着青春妩媚引人遐思的浅笑,其灵动如生的表情,绝对令任何赏画者为之倾倒。
他给这幅画取名《珍宠》。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用她的五官绘成画中人物,是为了告诉她他对她的珍宠,希望她能用一样的心情爱惜这幅画,以及他的感情。毕竟她过去曾有太多次拿他送给她的礼物──他的画作──变卖求现,他只能期许这一次,这幅别具意义的礼物,能够使她改变。
他还记得她生日那天,她收到礼物的表情是多麽惊喜,多麽感动──
然後在她生日过後两个月,他就听到了《珍宠》在世界上某个角落被人高价得标的消息,卖主不详。
他的心都碎了。
接到消息的那天晚上,江圣崴恼火得毁掉所有留存的肖像画,然後做出自己曾一度反对,和尹俪曦如出一辙的自我放逐──借酒浇愁。他独自在家中狂饮威士忌,却好像怎麽也喝不醉,反而愈喝心里愈清明。
她哭着求他的一字一句,他每个夜晚对着《珍宠》的一描一绘,她欣赏《珍宠》的一颦一笑,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不断在脑海中化为一幅幅画重现在他眼前。即使事情都已发生,回忆仍比那消息还要真实,要他如何相信「和好」只是她的手段?
明明头痛欲裂,心痛欲绝,却怎样也无法醉倒、无法入睡,让他连短暂地逃离现实都不能。
匡当。酒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里面的液体早已被饮乾。他摇摇晃晃起身,走到小吧台前欲再取酒,却听到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他醉眼迷蒙地瞥了一眼壁钟,近十点,想起今早她说晚上和朋友有聚餐──这个时间回来倒还算准时?
他改变主意向玄关走去,与方推门进来的尹俪曦迎面相望。
「Savy?」厅内的大灯未开,她凭藉着壁灯微弱的光芒认出他的身形,并诧异於他浑身浓烈的酒气。即使他们过去常剧烈争吵,但她也不曾见他喝得烂醉,以致如此失态的模样。
「你喝酒了?为什麽?」她扶住他,一身清爽立刻沾染上他的气息。
他抓住她的手腕,浓厚的酒气喷在她的脸上,对她吼道:
「为什麽?你也告诉我为什麽啊!我送你的《珍宠》呢?你把它卖了!」他自问自答着,然後愤怒地甩开她,此举让两人都踉跄地退了一步,自己则因酒精的作用而重心不稳,歪斜地靠着墙面。
「当初你是怎麽说的?觉得我画你才是爱你,那你把《珍宠》卖了又算什麽?我的爱可以任意贩卖?」
她惊愕地摀住嘴,见他摇摇欲坠又想伸手相扶,面对他嘲讽的冷眼,她靠近也不是,逃开也不是。
「不是、不是……」她急得泫然欲泣,「不是我卖的,我没有做!我……我……」说着说着,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是、是我不好,是我那天收到《珍宠》太开心了,忍不住告诉Cindy她们……我、我是想告诉她们画中的我有多美,想告诉她们你有多爱我……」她掩面嘤嘤啜泣,「谁知道、谁知道她们说要帮我补办生日宴会,要我把画带去给大家欣赏,然後她们就起哄灌我喝酒,我已经想要戒了,可是她们那样闹我也没办法……等到我酒醒之後,《珍宠》就不见了……」
她痛苦呜咽地跪倒在地,交待得语无伦次,「她们说,我早就打电话叫人先送回来,可是我根本没有,後来怎麽样也找不到……她们说是我带走的,她们什麽也不知道……她们都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我不知道我该怎麽办才好?」
「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不该跟她们炫耀,不该把《珍宠》带去的──谁教我那时候被高兴冲昏了头,知道你千真万确地深爱着我,愿意为我做这麽多,我有多麽快乐,觉得多麽幸福……」
「都是我不好……我怎麽那麽笨……」她扯着自己的棕色波浪卷发,不时搥打着地面,极度怨怪自己,眼泪潸潸而下,「我想你知道後一定会很生气、很难过,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你对我这麽好,我却一直做错事……我真的是全天下最笨的女人了……」
看着她自责的泪容,他终究不忍,步履蹒跚地走近她,原想将她扶起,却站不稳反往她身上跌去,他费力撑住地面,才没让自己的重量压伤她。对着她的花容憔悴,他没多想地便扯开衬衫拿衣襟往她脸上擦,虽然没多少拭净的效果,但心意也到了一些。
她哭得脑筋一片混沌,他则醉得神情迷乱。他具侵略性的眼神紧锁着她,不知究竟有何打算,她微惧地伸手抵住他精瘦而坚实的胸膛,反被他灼热的肌肤吓得一缩,却退无可退,不料他更进一尺,竟猝然将她拥紧,不让她逃离。
埋首在她的肩窝,他低沉嘶哑地道:「Lizzie,你究竟要我如何对你才好?」
感觉到他的颤抖,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但他的情绪透过接触感染了她,彷佛打开了她心里某个紧锁的开关,让好不容易停歇的泪珠再度滚滚落下。
「我爱你,Savy……我爱你……原谅我、原谅我……」她环抱住他,泪流不止,他则摇着头,喃喃念着「不」、「没有」之类的零碎字句,不知是在说不原谅她抑或不介意她犯下的错。然而他的手已代为解释,一会儿忙碌地抹着她的泪水,一会儿则拍抚她的背脊,甚至顺势轻抚着她颊颈细腻的肌肤。
彷佛是感受到他无形中的热烈,她情不自禁地主动退去他的衬衫,捧着他的後脑,急切索取他的亲吻,想要从他身上得到更多、更多。他懂她的心意,当下便抱起她往客厅的沙发走去……
那天晚上,他们在分房多年後终於重享鱼水之欢,虽然并未因此恢复同房共寝,但两人间的气氛已缓和许多。那一段时间,她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聚会,不再不知去向,让他每天回家都能见到她的身影,虽然他不甚清楚当他不在时她都在做些什麽,和他对话不时仍有闪躲回避的习惯,但至少不曾再彻夜不归或喝得烂醉。她的转变让他重新燃起希望,也不再追究遗失《珍宠》一事。他一直想,或许他们很快就能回到从前──甚至能变得像他们曾对婚姻幻想的幸福样貌。
或许是他太渴切,因此即便偶尔关心她的日常生活时,她答得语焉不详,或不时若有所思,恍若藏着某些心事未曾坦白,他还是一味地选择相信她──虽然他也曾绝望地想,除了再次信任她、再次忽略自己心底不安的声音,也别无他法足以使他们都能好过一点。
是以,他等着她,并藉着交付绝大多数的存款来表示对她的爱情,希望她能相对的更信任他,渐渐对他再度敞开心房──那时候他一直幻想,他们幸福指日可待──想不到她却突然发生车祸丧失记忆。
或许是一切发生得太过巧合:《珍宠》失窃、交付存款、车祸、昏迷、失忆、帐户被盗领……
他知道,Aland不好意思明说,但暗里却是提醒他Lizzie的失忆可能是伪装。
不可否认的是,Aland在人际往来上的确很有一套,也因此才能为他们几个既不谙商业手段又缺乏交际手腕的设计师撑出一片能够尽情挥的天空。可他才是和尹俪曦最亲近相处的人,他们之间曾发生许多Aland不知情的事件,照理说最了解她的人应该是他,Aland的判断怎麽可能比同个屋檐下的他要准确呢?
一个是他爱得心都发疼的女人,另一个是他最倚赖最不可或缺的好朋友,这个时刻,他究竟该相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