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真要这麽说我就是自找死路了,所以我呵呵呵呵呵呵呵的傻笑了一阵,把错误改正了,收拾书包,跟在杜子泉的屁股後面回家。
那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浑身松弛、心情舒畅。我没问出答案,但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我知道方欣华也受了拒绝,再也威胁不到我了。
其实,我的心情是有点复杂的。
就是呢,我看杜子泉和方欣华,这两个,男生女生,都是乾乾净净清清秀秀的,男的呢,长得端端正正,女的呢,长得文雅漂亮,说话、走路、姿态、看人的眼神,都有点像,就是那种好学生乖宝宝的样子。
这样的两个人,如果用老式小说里的话来讲,就叫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他们都很优秀,都很聪明,都是资优生,都是那种站在讲台上不会慌张的人,都很……我也不知道怎麽形容,就是都和我不一样。
而我自己呢?
我爬起来钻进浴室里,对着洗手台上那个有些锈了蚀了的镜子,看看自己。
我呢,短短头发,大大的脸,眼睛也大大的,鼻子也大大的,嘴唇不怎麽粗,但也不细,眉毛浓浓的,额头和下巴就是额头和下巴的样子。镜子里,我的眼睛亮亮的,但是五官组合起来,怎麽就有点傻呢?
好吧,我不傻,我走大智若愚路线,但怎麽看也不聪明啊!
我想想方欣华的模样,再看看镜中的自己,扪心自问,就觉得,我们两个,还真不是平常的差距大。
我对着镜子咧嘴笑,看起来就是个蠢丫头。
可是方欣华笑起来的那个模样,我怎麽也学不来。
那天晚上我对着镜子笑了半夜,笑到脸颊都快抽筋了,最後承认,没办法,有些事情就是天生的,学不来就是学不来。
这让我有点困惑。
我心想:会不会,杜子泉本该和方欣华在一起?他们两个,那麽速配,站在一起,真是好看!
我想我跟杜子泉站在一起的样子,心中有点空落落的。
上了国中之後,杜子泉好像吃了什麽增高丸一样,开始抽高,起先还好,但很快就慢慢比我高出许多,我们站在一起,中间还差一个头。
那个不相称啊……
我关了灯躺回棉被里,咬着枕头角角,不安的想:杜子泉怎麽可能会不喜欢方欣华呢?他是不是被我逼的不得不拒绝方欣华?我不想杜子泉跟方欣华好,可是,我也不想当连续剧或小说里面,那种躲在黑暗处从中作梗的阴险坏女人啊!
到底是要成全别人好呢,还是满足自己好呢?人生,怎麽这麽复杂啊?
我在恍惚中睡着,第二天早上,又恍惚的爬起来,跟着杜子泉去上学。
那天中午,吃过午饭,有个女同学站在门边喊我,「程秀翎,你出来一下。」
我恍恍惚惚的跟着出去了,走啊走,被带到教室後面的小花圃。
树荫下,方欣华站在那里。
你知道什麽叫做作贼心虚吗?我一看见方欣华,我心中的那个虚,好像肚子里突然生出了一个黑洞一样……
我本能的想转身逃跑,但方欣华先喊住了我。「程秀翎!」
我不是聋子,也不能装瞎,人家都喊出声来,还对我招手,我能怎麽办?我咬咬牙,硬着头皮上前去。「方欣华。」
方欣华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昨天放学时那种仓皇狼狈的样子,眼睛又大又亮,就像是漫画里面出现的金鱼眼女主角。
她先对我笑一笑,又对我笑一笑。那种笑法,就是昨天晚上我对着镜子咧嘴咧到脸皮抽筋都学不来的那种微笑。
我也想对她自若的笑一笑,但我只是抽搐了一下。
方欣华说:「程秀翎,你住万安新村,是不是?」
「嗯。」
我格外忐忑不安。怎麽说呢,有种人说话是直来直往,像杜子泉那样,劈头骂人,毫不迂回,那种人我应付得来。但另外有一种人是走绕圈圈路线,明明是要说一件事,却要从另外一件事情上开头,拐来拐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种人以我妈作为代表,每当她不满意我什麽事,不会说「你这个笨蛋你这个猪脑」,她会说「你自己说,做错了什麽」。
这个问题很恐怖,尤其是像我这种,自己做了什麽自己其实从来没搞清楚过的人,就像是请君入瓮的陷阱,莫名其妙的,我就会说一些可能原本根本不是我妈此次主力目标的事件,然後罪上加罪……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我有种感觉,方欣华跟我妈是很相似的一种人,都不好应付。我和我妈,就是耗子对上猫,我和方欣华……可能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杜子泉住万安新城,对不对?」
「嗯。」
「万安新村和万安新城,很近吗?」
「……在隔壁。」
「所以你们是邻居了?」
我想起那堵围墙。「算是吧。」
「我听猴子说,你们是一起长大的。」
我吓了一跳,怎麽也没想到,方欣华居然和猴子也有交情。「是啊。」
方欣华点点头,「我看你们关系很好。」
「……还可以。」
话说到这里,气氛都还不错,我一直低头看着脚尖,希望午休的钟声快点打响,好让我有藉口撤退。
可是,平常我总是嫌短的休息时间,怎麽今天特别长?
方欣华咬了咬嘴唇,问道:「程秀翎,为什麽你老是跟杜子泉坐在一起?」
「因为我妈妈说我们得坐在一起。」我说。
她看着我说:「可是,你什麽都做不好,每次都害到他。你这个样子,他很可怜。」
我的头更低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停顿片刻,慢慢的问:「那你可不可以跟你妈妈说,请她帮你安排和别人一起坐?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害他了?」
我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泥土和落叶,不吭声。
有些事情我以前不能明白,现在我明白了。
你看,方欣华跟我说这些,是什麽意思?
她是真的觉得杜子泉跟我坐在一起很可怜?有可能。
但也有可能是她想和杜子泉坐在一起。
还有一点,我觉得,方欣华叫我出来,是有目的的,那个目的不只是要我别害杜子泉,而是要警告我……
警告我什麽呢?
我不是很灵光的脑袋,在那一瞬间突然清楚起来。在这种女人、女孩子、小女生们的战争里,有些东西是後天学习的,但有些东西,譬如那种言外之音啊、含蓄委婉的暗示啊,却是与生俱来的。
她就在警告我,离杜子泉远一点。
我决定跟她打迷糊仗,抬起头来,一脸迷惘的问:「那谁要跟我一起坐?你吗?」
这话果然让方欣华有点不耐烦了。「我哪知道,总之,你不可以和他坐在一起。」
「为什麽不可以?」我继续装傻。「杜子泉没说不行,你为什麽不可以?」
我跟你说,过度聪明的人,有时候脾气都不太好。他们经常觉得,自己能懂得的事情,别人怎麽可能不明白?
杜子泉脾气不好,方欣华也是。
而且方欣华还窘。她在这件事情上,是无关於我和杜子泉的第三者,她说话很小心,站在试图激起道义和公愤的角度提醒我,提醒我不应该牵连无辜。
但如果没有这个角度,她就没有立场了。
她脸立刻胀红,急躁的说:「总之就是不行,你、你、你……」
「你好奇怪。」我接了那句话。
「你才奇怪!」她立刻动怒。
我也不生气,只拿眼睛看她,看上看下,想一想,慢吞吞的问:「方欣华,你是不是想跟杜子泉坐在一起,才要我换位置?」
「才不是!」
「那麽,是我跟他坐在一起,碍你眼了?」
「才、才没有!」
「那你管这麽多干什麽?」
「我就看不惯他老被你害到!」
我点点头,很厚颜无耻的说:「那是我跟他的事情,不关你的事。」
「谁说不关我的事……我、我……」
方欣华是那种口齿很伶俐的女孩子,但後来我明白了,在这个年纪,她的伶俐是对大人的伶俐,但还没有发展到口舌之争的伶俐。
但相对於我这种从小跟我妈斗口挨打、跟我爸斗口挨打、跟猴子斗口挨打、跟杜子泉斗口……不挨打,但挨白眼的身经百战之人来说,她的战斗等级,其实比我想像中弱很多。
我乾脆挑明了说:「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你喜欢杜子泉,对不对?你跟他说了,对不对?他不喜欢你,对不对?杜子泉不喜欢你,你却想管他的事情……方欣华,你很怪异耶你!」
在口舌之战中有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就是谁拥有的筹码多、谁够不要脸、谁越狠,谁就越能赢。
我一句话就把方欣华一直迂回曲折百般保护的秘密给戳穿了,把这层自尊的窗户纸给捅破之後,我的确赢了这场战争,但也彻底激怒了方欣华。
她脸红到耳根,咬着嘴唇,眼眶都红了,泪光盈盈,好像随时都要流下眼泪。
她恶狠狠的瞪着我、瞪着我,瞪着我,瞪了很久,那种咬牙切齿的怒火啊,就像连续剧里面决定要放手一搏的恶女配角。
午休的钟声终於响了,钟声中,她咬着牙齿,一个字一个字的对我说:「程秀翎,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