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能补拙,重点不在拙,重点在勤。
什麽叫做努力努力再努力呢?在我看来,就是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行常人所不能行。
於是,第二天早上,早早起床,穿好制服,站在我房间的窗户前翘首以待。
天还没亮啊,窗外都是漆黑的,小矮墙那一头,杜子泉家还是黑的。
平常这个时候,我还在黑甜梦中呢。我这个人,是不到迟到前最後一秒钟,不会出现校门口,每天早上起床,总要我爸我妈三催四请,不打一场棉被拉锯战不肯下床的人。我床边也有闹钟,闹钟也会响,还响得很大声,但向来都是装饰用,闹钟响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叫醒我,而是叫醒我爸妈。
所以我总和杜子泉一起放学,上学各走各的。
但这一天我没调闹钟,我四点就起床了。
我在窗边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天边渐渐透出亮光,渐渐的渐渐的,太阳从云後露脸了,街道被照亮,路上的人从一个两个逐渐多了起来……
杜子泉房间的灯亮了。
我一看到它房间的灯亮,立刻跳起来,抓起书包往楼下冲,冲出大门、冲出路口,沿着那道楚河汉界一路飞跑,拐弯绕进隔壁的社区里,在杜子泉家门口站住。
又过了半小时,我听见开门的声音。
杜子泉一走出来,我就「哇」的一下往他面前一跳,脸上挂着昨天晚上我着对镜子反覆演练不知道多少遍的笑容──开朗、纯真、友善且毫无心机──对着他笑嘻嘻的说:「嗨,真巧啊,你也这麽早上学啊!」
杜子泉被我小小的惊吓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正常,又是那张不苟言笑的扑克脸。他上下打量我,又转脸看看我们两家之间的那堵围墙,看了半晌,开口问:「又忘了写作业,想跟我借?」
我奇窘无比。「不是不是……」
「考卷忘记订正,想跟我借?」
「……不是不是。」
「那你是要干什麽?」他小心翼翼的问。
「就是、就是……」我被他那前两句话弄得有点气短,可是犹豫一下,又重新鼓起勇气,「就是想跟你一起上学啊!」
杜子泉一直看我,他那个眼神,好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就是不可置信。
我得为自己圆圆场。「我就想,你也要去学校,我也要去学校,我们一起去学校,不是正顺路?」
他说:「我去得早,是要忙科展。」
「那我也去得早,可以读书。」
我摆出自认为最像小狗的眼神望着他,就是那种眼睛睁大大、看起来可怜兮兮,有点乞怜的味道。我觉得,人都是这样的,看到弱小动物,总会起一点怜爱之情。他看了我的眼神,就不忍踢走我了。
杜子泉果然没踢我,他和我四目相对看了半天,然後说:「你的眼睛……」
我心头一喜。心想,他该不是起了怜爱之情吧?哎呀呀,这教我真是又惊又喜啊,早知道光是用看的就能看出这个结果出来,我还处心积虑搞那个告白做什麽?我就天天含着泪光盯着他看,看得他意志动摇了,再摇着尾巴扑上去……多省事啊!
杜子泉看着我,慢吞吞的说:「看起来有点红,长针眼是吧?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偷看了什麽不该看的?」说完,丢给我一记白眼,扭头就走,走得很快,把我扔後头。
我吓了一跳,心想你怎麽知道我昨天晚上在看租来的欧美罗曼史小说,俊男美女,那些香艳的段落呀……我心虚的伸手摸自己眼睛,按了按,又按了按,还用力揉了两下,不疼,没有长针眼的刺痛,於是追上去,在他後头嚷嚷,「没有没有,才没偷看什麽!」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後去学校。
那天傍晚放学时,我又等在教室里,等到日落西山,等到天都黑了,等到杜子泉终於和方欣华两个从家政教室回来了,收拾书包,我再跟着他回家去。
这件事的好处是,我早起了,再也不用我爸我妈每天早上进行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样的跟我闹啊打啊抢棉被丢枕头。他们两人的心情可想而知,那种感激涕零啊,还以为朽木可雕,女儿终於开窍了,为此,我爸狠狠的夸赞了我一番,把我跟闻鸡起舞的祖逖相提并论。但反效果是,我经常因为睡得太少,撑不住精神,上课时老打瞌睡,被各科老师分别用粉笔、课本、板擦和教鞭狠狠伺候。
可是,那些都是皮肉痛,精神上,我是非常满足的。如果非得用一个字来形容我的心灵,那就是──美!
跟着杜子泉後面上学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就是,一前一後,萧规曹随,他走一步我跟一步,我的心灵是有依靠的,我那个满足是难以言喻的,我那甜蜜的小幸福啊,睡不饱觉算什麽,叫我一整天不吃饭都可以,我甘之如饴。
我自此明白卖火柴的小女孩是怎麽死的?不是冻死的,是美死的啊!
但我怎麽美都美不过几天。
这几天我每天下课就到厕所去蹲着,不为了解决生理需求,而是为了偷听八卦。我一直担心着,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方欣华是不是和杜子泉告白了?
她说了些什麽?她游说了他些什麽?
他是不是答应了?还是他拒绝了?
这是我心上的一道关卡,这个问题没有解决、没有答案,我一生都不能心安。
我不安的想,杜子泉虽然跟我说什麽他一视同仁,但在连续剧里,最会说谎的就是男人了,所有风波都是男人们造成的,要不是他们见一个爱一个,要不是他们对一个指天罚地的赌咒,又对另外一个甜言蜜语的追求,女人们会互相伤害、捉对厮杀吗?
感情不在轨道里运转的,大多是男人,他们就像流星一样,「呼」一下就带着旋风和长尾巴飞过去,穿越行星、穿越恒星、纵横星系……他们不在乎激起多大波澜、影响海水涨退潮的规律,无视於日月星辰的规则。
他们高兴怎样就怎样。
我这麽小就明白这深奥的道理,其实是有原因的。
我的原因就在於:不相信。
我每天早上特意早起,跟着杜子泉去上学,每天放学时找藉口留在学校里,守着杜子泉的书包,等他下课,看着他,跟着他,不只是为了见者有份,更为了一个缘故,就是──不放心。
我不放心杜子泉。我担心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也有人像我这样和他告白。
他是拒绝我了,但他会同样拒绝其他人吗?
他真的会拒绝方欣华吗?
这个答案我很快就知道了。
那天傍晚我在教室里等杜子泉的时候,方欣华突然从家政教室回来了,她脚步匆促,脸色也不好看,拐进教室来,看见我还坐在那里(为了怕杜子泉趁乱逃跑,我把他的书包抱在腿上)绞尽脑汁的写数学题,也不吭声,狠狠瞪我一眼,拿起自己书包就走了。
过了半小时,杜子泉回来了,手里抱着卷好的壁报纸,还有那些已经做好的道具。
他把东西放下,眼睛往方欣华的座位瞄了一眼,只一眼,就收回来,低头看我写的数学题。
我说:「方欣华回家去了……」
「噢。」
「她先回来的。」
「嗯。」
「你们是不是……怎样了?」我很好奇的问。平常做科展,他们两个总是集体行动,一路走去,一路回来,还有说有笑的,怎麽今天特别异样呢?
我可不傻,我知道其中有问题。
我就想问出那个我想知道的答案出来,但我不知道怎麽问,只好拿眼睛看他,露出小狗的眼神。
「……」杜子泉低头看了看我,眼睛移开,突然右手用力拍了一下我的後脑勺,「你看你,做什麽事情都粗心大意!这题明明就是三百六十七,结果你写成什麽?三写成五,答案怎麽会对!算数学就认真算数学,你算数学的时候脑袋都在想些什麽?」
我想说我想你啊,我想你和方欣华啊,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拒绝方欣华了,还想知道我怎样才能让你答应我呢?三写成五算什麽,我还每天偷偷在空白笔记本上写你的名字呢!人家都说,只要写满一本笔记本,那个名字的主人,就会喜欢上我了。
杜子泉,我为你做这麽多,为你想这麽深,你还骂我算错答案……你怎麽这麽笨,这麽乌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