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一种高瞻远瞩、未雨绸缪的客观立场,对自己的处境和未来做了理智的考量,品评得失,最後得出一个非常大众化的结论:年纪还小,好好读书,别谈恋爱。
这个结论如果是主标题,底下还有一个副标──有更好的,绝不放过。
做出结论後,我突然佩服起自己来了。我才十三、四岁,就有如此深谋远虑的心思,实在了不起。有人说爱是一种迷思的冲动,只有在混乱的时候,爱才能成立,恋爱得越疯的人,越搞不清楚自己在干什麽,而我是如此自制、自控,想得深、辨得清,不为爱情所诱惑。
我是多麽的英明睿智啊!
但当时我不知道,所有一相情愿的结论,都是空话。事实是,没有经过考验,你就别说大话。
我的考验很快就来了。
寒假结束後,我们又回归学校生活了。马老太婆还是疯疯的,并没有因为一个月不见而改头换面,甚至变本加厉了许多。我虽然一题不少的完成了寒假作业,但其他人的作业,写个八成,看看就过,就老马把我的作业拿去一页一页检查,错一题打一下,没错题,她说:「真难得啊,你抄谁的吧?」
这女的铁定脑子有毛病。
杜子泉仍因我的缘故深受牵累,我对他甚感歉疚,但无力补偿。
寒假後没多久,科展来了。
现在的学生有没有科展这种东西,我不知道,但在我小学的时候,每年一次的科展,整惨了所有人。明明我对科学毫无兴趣,却得奉陪参加这一年一度的大拜拜,想方设法的找出一个题目,然後设计方案,花时间研究。
我通常是要交报告的前一周才想起有这回事,着急两天,又安定了下来,继续抱着漫画寻找灵感,等到前一天晚上,随便从百科全书中(这个时候,《一万个为什麽》之类的书,就是非常好的辅助材料了)找个题目,买全开的彩色纸和彩色笔回来,我念我爸写,写满两张,应付过去就应付过去。
第二天公开科展成果的时候,别人的壁报纸底下,都放着立体的研究成果,不管是躲在笼子里睡觉的小白鼠、长得歪歪斜斜扭曲巴拉的植物,看起来挺丰富的,就我的壁报底下空无一物,内容也很虚,就是那种,看看可以,但千万别深究,深究就会发现,这个人这三个月都在睡觉的研究成果。
我有段时间曾认真的想研究「少年偶像团体的生活作息」或「超级玛利为什麽老破不了关」之类的题目,但我虽然天真,却还不愚蠢,并没有成为後世笑柄的打算。
总之,等上了国中,就没什麽人提到科展这种东西了。大多数没有研究经验的同学们,包括我在内,终於从这场自我吹嘘、自暴其短、互相折磨的年度盛事中彻底毕业。
所以当杜子泉被老马钦点要做科展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她为什麽老不放过你啊?」下课之後,回家路上,我气呼呼的一路踢石子。「你说,你说,老马是不是又想要对你做什麽了?」
「老师只是想要我试试看。」
「她一定又在想什麽欺负你的方法了。」我义愤填膺的说:「老马脑子有毛病,她该不是家庭生活不幸福吧?老把怒气发泄在学生身上。没有一天不打我,没有一天不整你,老看你我不顺眼!」
杜子泉瞄了我一眼,「她看我很顺眼。」
「打你算顺眼?」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挨打。」他很理智的说:「程秀翎,与其骂老师,不如好好读书。当学生就做两件事:读书、考试。这两件最起码的事情,你都应付不好,你要老师怎麽看顺眼你啊!」
我站住了,有点呆。
在这之前,我很少想过什麽叫做「当学生最起码的事情」。
我的日子里,最起码的事情就只有吃吃喝喝、玩、电动和漫画、女生们和男生们之间的打打闹闹……缺一不可。
而所有阻挠我进行这些最起码事情的外力,都是撒旦的阴谋。
我爸我妈骂我打我,老马照三餐整我,我都不在乎。地狱恶魔如此邪恶,而正义必胜,就像超级玛利一样,无论多少次Gameover,都可以重头来过,虽然每次救到的都是假公主,但真公主就在遥远的彼方,总有一天,我会救到她。
可是,杜子泉的这几句话,如暮鼓晨钟一般的打醒了我。
这话里没有任何恶意,甚至说得上是谆谆告诫。
可是话里有话,许多事情往深里去想,就会得到与外在完全不同的结论。
譬如说,我听出来了,杜子泉觉得我就是心不在焉,没有尽力。
还有,在他的心里,人是有上下之分的,我显然就是那个和他不同一类的人物,不懂得起码的责任,应付不了现实、被老师看不顺眼,也被他看不顺眼的人。我不但拖累他,给他添麻烦,还在背後骂娘,没有水准。
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啊!
就算他说的通通是事实(确实是),没有任何灌水虚假的成分(确实没有),我也受不了被人这样的数落。
老马欺侮我、我妈揍我、我爸唠叨我,那都无所谓,可是,在幼稚园里互相看对方光屁股和生殖器长大的青梅竹马,长大後变高变帅,变成小正太的青年材俊,在不久前我才发现自己的小心心里可能只装得下他的意中人,当着我的面,这样残酷现实血淋淋的指责我,指责我不努力,指责我不如人,指责我和他不是同一阶的,指责我差远了……
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我超委屈的!
我站在原地,双手握拳,大口吸气,牙齿咬着嘴唇,一种面红耳赤的愤怒涌上心头。
杜子泉毫无所觉,走开半天才发现我没跟上,回头看看,见我原地不动,远远的说:「站着干什麽?你脚被黏住了?我要回家了,等等还要补习,没时间跟你混。你最好动作快,你妈说过,下了课就赶快回家,你在外头玩,回去小心挨打。」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那麽生气。我就觉得,这人怎麽回事?我平等的看待他,他却从没有平等的对待我。听听他说什麽?跟我多说两句话,就是跟我混?三不五时就把老马、我妈拿出来当圣旨胁迫,逼我听话,逼我按照大家的脚步走,从来不问我乐意不乐意……
我居然喜欢这种家伙!
我咬牙切齿的站着不动,杜子泉看我不动,也不废话,转身就走。走走走走走走,走了一段路又折回来,一面走近一面怒声问:「你到底走不走?你肚子痛啊?你在干麽?你又在搞什麽鬼把戏啊?」
他走到我面前,才发现我哭了。
我就瞪着他的眼睛掉眼泪。
他吓了一跳,那张就算骂我的时候也长得端端正正好好看的少年的文质彬彬的好可爱的脸,一下子胀红起来,露出困惑,露出迟疑,还有些着急和生气,大声问:「你哭什麽啊?你干麽哭啊?」
「杜子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差劲?」我两手握拳,拿袖子抹眼泪,「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糟糕?」
「……我没这麽说啊。」
「你没说,你就这麽想!」我一肚子怨气冲出来,「你成绩好、你功课好,你什麽都好,你还会拉你那把破小提琴,你就人见人爱,你做什麽都行。我妈喜欢你,我爸喜欢你,老师喜欢你,同学喜欢你,所有人都喜欢你,你就是模范生乖宝宝。老马是因为我才打你,你是因为我受连累,你就这麽优秀,就这麽好,当班长、当数学小老师、当科展代表,你一天到晚上台领奖……杜子泉,你什麽东西!你看不起我!」
我突然爆发,搞得他措手不及。人都是这样的,碰到无法掌控的事情时,要不沮丧,要不生气。
他一下子就生气起来了。「程秀翎,你吃错药啊──」
但他不知道,我比他更生气,我还疯狂呢!「我就吃错药怎样?我就是不行,就是不好,我连当学生的两件起码事都做不好,不写功课,不爱读书,只爱玩,我就觉得读书没有意思,我就觉得玩有意思,我就喜欢打电动看卡通看漫画,还有看我那些你觉得超级无聊的小说!我读书时不快乐你知道不知道,我玩时最快乐,为什麽我不能做快乐的事情老要做不快乐的事情?为什麽不写功课就得挨打,我写功课时也没人称赞我啊,为什麽考试不好得挨打,凭什麽老马得因为成绩不好打我?我就成绩不好而已,我又没杀人放火啊!你和老马一样,和我妈一样,你们都觉得我很差劲、没出息、不尽力,但我也有尽力过啊,我认真读书的时候,你们都觉得理所当然,但我认真读书考不好,大家都可以骂我!杜子泉,我国文比你好,你知道不知道?我历史也比你好,我国文历史闭着眼睛不读书也考得比你好,你知道不知道,我其他科不好那又怎样?我好的地方怎麽没人夸奖我,为什麽大家都看我不好的地方?为什麽?为什麽我应付不好就得挨骂挨打?为什麽我得十项全能?你凭什麽骂我欺侮我?我也是个人,你和其他人凭什麽看不起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高尚、很厉害,最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烂、很笨,很糟糕?你凭什麽这麽觉得?我作文比你好,我看不起过你吗?我也是人,我从没看不起任何人,你们凭什麽瞧不起我?」
我对他咆哮大吼了一阵,吼完就跑。
我跑出很远很远,跑到精疲力竭。等我再也跑不动,蹲下身来,渐渐冷静,慢慢回想,想起刚刚冲杜子泉爆发的那一番话,我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是有感觉的。
我嘻嘻哈哈的把那些不如人,当成是成长得的一部份,说说笑笑,好似云淡风清,不以为意。其实我是在意的,挨打挨骂,就像大石,力重千钧,日积月累,压在心头上,成为一道永远好不了的伤口。
我知道自己是不如人的。
我也知道自己拖累了旁人。
但我改变不了现况,我努力过尝试过,可是不管我怎麽做老是错。
那能怎麽办?
我总不能天天哭啊,一天到晚拉着杜子泉说抱歉抱歉抱歉啊,所以我只好嘻嘻哈哈,装作没事人一样。
我只能装反应慢啊!
我要是敏锐点、反应快,这样的生活,老娘一天都过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