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按下快转键,跳过八岁时我和妈妈的无聊争吵,跳过十八岁时我和杜子泉在图书馆里消耗辰光,往後往後,再往後,春风得意马蹄疾啊,青春小鸟一去不回头……落在我二十八岁这一年的此时此刻,农历除夕的下午。
我是开车返家过年的,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只有笨蛋和白痴才会在全台湾的车都挤上高速公路的时候,还把自己的车头尾随着人家的车屁股开上去。从台北开回台中,整整八个小时,陆桥塞、闸道塞、路上塞,塞到我都睡了一觉醒来,还发现自己停在原地动都没动,我挫败的心想,就是一只蚂蚁沿着公路爬,这个时候也该到家了,四轮车还不如一只蚂蚁呢!
什麽叫做大错特错?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里,总要跟随着其他更多的错误,才能显得它是如何的无药可救!车开近泰安的时候,我受到人体自然的感召,想开进休息区找个厕所,没想到路上塞就算了,休息站前五公里也在大塞车,一路塞进休息区、塞进停车场,好不容易把车停好,远远看见厕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枭雄曹操有篇着名的《短歌行》,里头有句话很符合此时休息区厕所的景象: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意思是说一群乌鸦绕着树木飞了三圈,找不到可以落脚的树枝。
换成我眼前的情况就是,等厕所的人把里外围了何止三圈,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萧条郁闷,更生活化点的形容,就是一脸忍无可忍的大便色。
我在厕所外头等了半小时,前进的速度不比高速公路好到哪里去。我一面认真的考虑贩卖区有无卖成人纸尿裤的问题,一面思索着停车场外围的草丛是否够隐蔽够高。总之,在绝望中我做了更绝望的决定──如果非得花时间排队等厕所,还不如上高速公路上排队,回去上我家的厕所。我於是把车掉头开回公路上头,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进行坐立难安、天人交战的意志力战斗,原以为煎熬没完没了,谁知在天近黄昏前,居然开下了老家附近的交流道。
回家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随着周边的景物越来越熟悉,人就越来越兴奋,虽然知道回去之後老爸还是老爸、老妈还是老妈,这两个人的角色和性别永远不可能互换,但那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还是很微妙。
其实,和人生一样,很多事情都是重复的。
譬如说,你妈虽然会客气的说「人回来就好,还给什麽红包」,但她抽走红包的快狠准,又比去年更胜一筹。好像她整年不见,就是躲在山里练这手功夫。
年夜饭的菜色,今年和去年差不多,去年和前年也差不多,前年和大前年、大大前年,和你有生以来的记忆放在一起,大概只有盘子换过的差别……
亲戚不外乎是那几个,缺一点增一点多一点少一点,缺的是赶不及回来的,增的是从外头带回来的,多的是生出来的,少的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但不管怎麽增减缺补,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变化,并不会从人类变身成纳美人。
唯一与时俱进变化的是餐桌上的话题。
学生时代回家吃年夜饭,你爸说的是「好好读书啊,别贪玩」,毕业後回家吃年夜饭,你爸说的是「好好找工作啊,别贪玩」,工作几年回家吃年夜饭,你爸不说话了,换你妈说「好好找对象啊,别贪玩」……我猜,再过几年回家,他们会说「好好找间养老院啊,别贪玩」。
说也奇怪,每个大人,或者每个老人,总以为我们这些小的,总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玩玩玩,好像我们过的日子是多麽怠惰颓废懒散不事生产白昼宣淫……我承认後面这四个字是我自己加的,气势嘛!可是苍天为证,我人生中最缺的东西就是玩。
玩和读书一样,都要花时间。这个世界上最不公平的就是生命有长有短,但最公平的就是每个人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在玩上头多花点时间,在读书上头就得少点时间,最好的人是劳逸平均,但这种事情就算拿出劳基法来也没办法保障。
大多数的人都是劳多於逸,但我比较惨,我是劳大大多於逸、严重多於逸,有劳没有逸。
谁教我碰上了杜子泉。
我和他的关系,一言难尽,如果非得要找个譬喻词,大概可以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冤家路窄」、「仇深似海」来形容我俩之间既简单又复杂、既单纯又微妙的关系。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最适合我们的用词也是四个字,就教「形同陌路」。
右转拐进我家门前的巷子时,我还下意识的计算着,和杜子泉到底有多久没见面?答案下一秒钟就得出来了:四年六个月又十三天!我之所以记得这麽清楚,不是因为数学多好,而是因为从他离开以後,我就没办法停止每天干同一件事:早上起床对着镜子洗脸,把时间加上去,然後一面刷牙一面含糊的骂「杜子泉,你这个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的王八蛋」!
刚开始我骂得很恨,但甚麽事情放久了就没意思了,譬如今天早上我说的是「杜子泉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是我在咬牙刷的声音。
我想一想,就把这件事情甩到脑後去了,没把事情想深,不是因为我洒脱,而是因为憋尿实在太难受了。憋尿是一种相当符合莫非定律的学问,你离马桶越远,就越不会去想上厕所的问题,但离得越近,就越忍不下去。
开到家门外的时候,我已经进入最後关头,只等着把车子停好就踹门而入直奔厕所,这条路上谁挡着我路谁就是我此生不共戴天的敌人!
但说敌人,敌人就出现了。
我家门前的这条路就这麽点宽,两边停满车,中间留的空隙恰好能容一辆汽车通过,胖点的人走在路上,车辆经过,就得趴墙壁。车子多,车位少,找空车位和上天摘月亮是差不多的难度。
这是我第一次开车返家,但早有准备,拿起手机就往家里拨,没响两声,被我妈接起。
「妈,我快到了!」
「到哪了?」
「离门不远。」我问:「我的车位呢?」
「就在门对面呀。昨天我和你爸把大花盆推过去占了位子,你爸的腰都拉伤了……喂,你看见车位了没有?」
我往前张望,右手边是我家的白铁大门,左手边果然有个空位,被我爸用他那盆宝贝玉兰花占着。
「看见了看见了。」
我妈在电话那头叮嘱,「小心点停,别把你爸那盆宝贝花给撞坏了!是说你到底会不会停车啊?不行不要勉强,我叫你爸出去帮你。」
「我可以。」一听到质疑,我的嗓门就大了起来,「我在台北开车停车都没问题。」
「小心点啊,不行叫你爸!」
我妈把电话挂了,我把车向前开。
其实我跟我妈吼的那句话里面有相当多灌水和唬烂的成分。譬如说,我在台北是开车没错,但次数屈指可数,开的路程永远是一样的,就是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回家,走哪条路、哪里转弯、哪里切换车道、停哪个位子,永远都是固定的,一点都不能出错。有次开车去学校,发现我的车位给人借停了,偏偏停车的人老不来开走,我在那里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心灰意冷日月无光,只好又把车掉头开回家去,叫计程车去学校上课。
听到这件事情的同事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比我还气愤。「是谁这麽没公德心,占了程老师的车位?不知道我们学校八十六个教师车位,就她那个最宽,左右没柱子,前後都不靠,比残障车位还大两倍!她好不容易才练会怎麽把车子塞进去,占了她的车位,教她再开回家去,回程路上与她遭遇的人有多危险啊!」
这些话我怎麽听怎麽有问题。
总之,我就是那种有变化就要硬化的人。
所以说,这次我坚持把车子开回家,是多麽英勇过人的事。
可能是因为一路憋尿的缘故,过度强化的个人慾望,就会相对削弱自身敏感度,所以对於我自己是在如何艰难不可能的情况下,把车子连人从台北乾坤大挪移弄到台中这件事情,我并没有太深的感受。
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赶快把车子停进车位,去找厕所。
但我前面那辆车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猜它一定也是要找车位,因为它用比平常车辆行进还慢的速度在巷弄之间转来转去,最後,在我家门口前停了下来,旁边就是我妈我爸给我留的那个空位。
我按了两下喇叭,宣示主权,可是对方弄错了我的意思,它开始打左转灯,示意它要停车。
然後我就急了!
很多年以前杜子泉就告诉过我,凡事不能急。他说:「你一急起来就会做错更多的事。」
我矢口否认,「哪有!」
「真的,你的问题是,没有办法一心二用,同时处理两件事。」
我说:「谁说的,我经常同时处理两件事,我还可以同时处理三件事。」
「譬如说?」
我想了一下。「我可以边看电视边讲电话边吃零食,必要的时候还能偷听我妈和我爸讲隔壁邻居的八卦。」
他脸一下子阴下来,掉头就走,一面走一面无限悔恨的说:「我就不应该浪费时间跟你讲这些废话。」
这些话言犹在耳,但眼下就是国父显灵说话,也救不了我即将铸下的大错!
我看前头那辆车就要停进我的车位,一时发急,边按喇叭的同时,边摇下车窗,探头嚷嚷,「等等!那位子是我的──」
我没能把话说完,是因为人在探头的时候,重心一偏,脚下一松,我原本踩着的煞车就这样放开来,然後……
我就连人带车,「砰」的一下撞上了前面那辆的车屁股。
前头我是不是解释过什麽叫做大错特错?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里,总要跟随着其他更多的错误,才能显得它是如何的无药可救!
我撞了前车,自己吓了一跳,浑身抖了一下。
那瞬间我的理智告诉我:快把煞车踩住!
可是忙中有错,就像是在赶着出门的时候,永远找不到钥匙或手机一样的道理,在那个瞬间,在我惊慌的同时,我的右脚摸到了踏板,往下用力一踩──
那是油门。
於是我那辆二手的Toyota就像猛虎出闸一样的蓄积了全部的力气,排气管发出「轰」的一声,视死如归义无反顾的往前再撞了一次!
接下来,就是一堆同样错误的重复:撞上,紧张,想踩煞车,猛踩油门,往前再撞,更紧张,更想踩煞车,更用力的踩油门……
在这个过程中我听见有人「唰」的用力开窗的声音,听见我爸在那边喊:「老婆快来看,车祸耶!」
恍惚中我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有天半夜,一群年轻小鬼在我家楼下吵架,我爸躲在窗帘後面,一面偷看一面兴奋的把我从床上摇起来说:「翎翎快来看人家打架!」
但下一秒钟我就听见我妈在那边喊,「老的,开车的是你女儿啊!」
你有没有犯过错?我不是说那种考零蛋、打破别人家窗子的小麻烦,而是犯了超过正常人能够负荷承担的大错?
犯错之後,你会有什麽感觉?
我的感觉就是乾乾净净的空白。
在那段空白里面我到底反覆的把前面那辆车撞了几次,我真不知道。总之,最後一次撞它的时候,我看见我的引擎盖跳了起来,喷出白色的水花。
说也奇怪,那瞬间我的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耳边好像什麽声音都听不见。
但我知道外头发生了些什麽。
你知道的,不管怎样混乱的场面,都要有结束的时候。就像是电影里当地球面临末日,总得有一个英雄挺身而出。
此刻,这终结末日任重道远的责任,就落在我身上了!
所以,当不知道第几次我把车头撞上前车的车尾,反弹退後的时候,我用力的转动方向盘,把车头往停车位里挤过去。
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我爸的玉兰树,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总之,在最後一次惊天动地的碰撞声後,我的车终於不动了,而撞击力让车头的气囊爆开,把我卡在驾驶座上,动弹不得。
坏掉的喇叭发出扭曲的怪音,引擎也是,嘶嘶作响,好像沸腾的水壶。
我开始听见其他人的声音。
我爸在那头大喊,「我的花啊、我女儿啊!」
我妈接在後头喊,「她有精神问题,撞车找保险公司赔去!」
其他人的声音就像副歌一样嗡嗡嗡的在我耳边乱转。
有人过来撬车门,动作很大,门把被拉扯得像是要支解开来一样,最後他把窗户给砸破了,开了门锁,把我从安全带的挟持中解开,整个人拖下车来。
我虽然号称胆大无畏,但也被这场意外吓得魂飞魄散,站都站不住,坐在地上直发抖。
把我拖下车的那人吼了我的名字,「程秀翎,你要死啦,这样开车!」
我後知後觉反应很慢的抬头看他。
我跟你说,我最恨言情小说那种巧合的安排,世界这麽大,六七十亿人口中的一个男人,总能和六七十亿人口之中的那个女人,在不可能的地方见上一面。
而且见面的时候,都是女方最软弱的时候。
我每每看到这个桥段,总要气得砸书。
但这一刻我该砸谁好呢?
我坐在粗粗的柏油路上,杜子泉弯身站在我面前,夕阳西下,落日的余光穿过他的发梢,风轻轻吹,吹着他软软的头发。
他的眼睛在夕阳下像是两簇熊熊火光,怒气冲天的瞪着我。
我猜我一定是被刚刚那几下猛撞,撞得有点脑损伤了──虽然我才是肇祸的凶手,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碰到脑袋一下──所以眼前生出幻觉来,我居然看到他火冒三丈的目光底下,藏着点些微且经常被人误认为麻木不仁的隐藏版笑容来。
我想,我得说点什麽,才不辜负这四年六个月又十三天的时差,才能扳回我现在身处的窘境,还有我那丢失许久的、宝贵的、价值连城的自尊心。
我得说点狠话,越狠越好、越毒辣越好、越翻脸不认人越好。
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句话。
我用我最鄙夷不屑藐视轻蔑的口气,对这王八蛋说:「原来这样都没能撞死你啊!」
但我忘记了一件事,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上骂天下骂地左骂政客又骂学生,我可以对着镜子骂我自己骂到猪狗不如的地步,但我就是没办法对杜子泉说什麽生生死死的重话。
我对他说过最重的话就是「我恨你,我们分手」,而就连这句话我也只说过一次而已。
所以当我用最鄙夷不屑藐视轻忽的语气,咬牙切齿的说出「原来」两个字之後,我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然後,然後……没有什麽然後,然後我就泪眼汪汪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