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光中的小確幸 — 第一章 喬峰、阿紫、游坦之

我从小就不聪明。不是天资差、智商低,就是思考慢、反应慢、做事慢,因为这三慢的缘故,经常吃了亏自己不知道,等到想清楚了,一肚子委屈无处可诉,於是大发脾气,但早已事过境迁。这种不在该发脾气的时间发脾气的事蹟多了,就更显得我个性暴躁、倔强古怪。

但我妈说,我不是不聪明,只是不爱用脑袋。

如果你也觉得她这话说得很有道理,那就表示你跟四岁时的我一样的笨,听不懂什麽叫做言外之音。

我妈的言外之音就是──笨是你自己的问题,和生你的我没有任何关系。

更简单的意思就是,她在撇清。

等我想通了这句话明喻暗喻之间的关系後,我就知道,我不聪明的问题,归根究底算起来和我妈大有干系,不但有干系,搞不好就是她故意害我不聪明,做贼的喊得比捉贼的还大声。

我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我妈每次一听到我说什麽头头是道的话,就会大发脾气,这次也不例外,她直接提着菜刀从厨房里气势汹汹的奔出来。我爸看情况不妙,赶紧飞扑到我身前,以肉身相护,陪着笑脸劝说,「老婆、老婆,小孩子说话不知轻重,你千万别跟她认真啊!好了好了,消消气,我帮你切菜、我帮你洗碗!」

我妈对我爸的态度,比对我还差,理都不理,指着我怒吼,「程秀翎,你给你妈说清楚点,谁害你了?谁让你不聪明了?不聪明是你自己的问题,和你妈有什麽关系?啊!」

我是那种在逆境中更显坚强的人,看我妈气势雄浑的冲出来,一副要拿菜刀揍我的样子,一时英雄气短,吓得说不出话,但再看我爸挡在前头,知道要死他绝不会死我,胆子就像吹气球一样的又膨胀了起来,扯着嗓门喊回去,「你不每次都和人家说,自己这麽聪明,怎麽生下我这麽笨的女儿?我就觉得,那是你的问题。一定是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你把我的智商吸收走了,所以我才笨,你才聪明!」

我妈听了,手抖了半天。

我妈常常抖,每次我爸拿着百货公司的袋子问她「这双鞋子花了多少钱」的时候,我妈都得或大或小的浑身抖一下。但她很少握着菜刀发抖,还抖得一副头重脚轻站不稳的样子。

我虽然气她吸收了我的智商,但妈妈毕竟是妈妈,我还是爱她的,看她这样,我有点不忍,发自内心的关心。「妈,你要怕冷的话,多穿件衣服。」

我妈听了这话,菜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咬牙切齿的瞪了我很久,掉头就走,一面走一面说:「生你还不如生只猪!」

我妈走开了,爸过来把刀捡起来,对我低声说:「翎翎,怎麽这样跟你妈妈说话呢?你妈妈她那麽爱你,好的东西都给你,怎麽会害你?你这样让妈妈伤心,很不好啊。」

我告诉你,我是不大聪明,但我并不傻,该知道的事情我都是知道的,譬如说我知道,妈妈虽然老拿指头戳着我的脑袋骂「你怎麽那麽笨啊」,但晚餐桌上的炸猪排,我总是吃最大块的,如果我吃得很香,我妈还会把她那块夹给我,说:「给你吃吧,最好肥死你!」

我在百货公司里看到一件好几千块的专柜童装,看得眼睛发直不肯走,逼得我妈和柜姊杀价,指着我说:「你这件衣服穿在我女儿身上像条破抹布,要不是她眼光烂,老娘还不屑买!」

我爱吃糖果,吃得一嘴烂牙,看牙医时吓得鬼哭神号,我妈在一旁对医生吼,「你给我好好治她这嘴牙!我家翎翎人笨已经没药医,但牙齿坏了,脸型垮了,以後嫁不出去,我拆了你这家烂牙科!」

……很奇怪,仔细想想,我妈爱我和作贱我总是同步进行,但我心宽人善,总记得好事,坏事就当成是周董含糊的副歌,听久了,就算不明白,也都顺耳了。

我把过去的回忆百转千回的想过一遍,自己感动自己、自己谴责自己,最後含着眼泪跟我爸忏悔的说:「我真不应该。」

我爸也是个性情中人,最见不得眼泪,尤其是女儿的眼泪,在感动和爱中混乱了心智,没跟我把话对过一遍,冲动的推着我说:「那去跟你妈妈道歉去。」

我进了厨房,看见我妈在那边哗啦啦的开着水洗白菜叶子,眼角已经瞥见了我,但一声不吭。

我清一下嗓子。

她洗下一片叶子。

我靠近一步。

她把青菜沥了水。

我挨着她的脚边站。

她换洗蕃茄,摘蒂头。

最後我扯扯她的衣角。

她把水关了,转过头来瞪我。

我认错,「妈妈,你不要生气了,都是翎翎不乖不听话,我错了,我会改。」

妈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看说软话还不够力,只得使出绝招,求她说:「妈妈,我知道你最爱我了。你生我的气,我就难过了,难过我就要哭了,就不吃晚饭了,就要生病了。」

我妈狠狠的「哼」了一声,鼻音特别重,「老娘煮了饭你敢不吃?还敢生病?生了病你就得去看医生打针了!」

我妈就是这样,嘴巴讲得很恶毒,但心还不错,她肯对我说话,就表示雨过天青,她是原谅我了。

我转过头去看看,爸躲在门边对我偷笑。

我放下了心,还黏着我妈问东问西,问她白菜要炒什麽、蕃茄要煮汤还是炖牛肉……讲到後来,突然想起什麽,又扯了一下她的衣摆。

我说:「妈、妈,你刚刚说错话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妈好脾气的问:「说错什麽话?」

我说:「你说生我还不如生条猪,可是,人生的是人,猪才生猪,人是生不出猪来的,除非有例外。」

我妈一愣,「什麽例外?」

我指着她说:「除非你是只猪。」

那天晚上,我就因为那句冲口而出的真心话,没能吃到一口晚饭。

这件事情过去十几年後的某一天,我把它讲给杜子泉听。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在图书馆里,我在读武侠小说,他在准备他那些不知道什麽鬼的考试。他的笔记本上花花绿绿的,在我看起来就是一片鬼画符,和他的那些课本很有得一拚,但结果都是相同的──我看不懂。

起初我不吵他,但等看完乔峰死去,阿紫抱着他跌入万丈深谷的那一段,心神激荡,抬头一看,只见窗外午後阳光正好,青春正灿烂,江湖上人间烽火,而我们却蹲在图书馆里对着书本消磨大好时光……他消耗他的也就罢了,居然连我也得跟着消耗,怎麽想,都很冤。

我於是推了他一把,问道:「杜子泉,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就一眼,绝不多,也不少,然後又立刻沈回他的书页里去,不吭声。

别人怎麽解读那一眼的意思,我不知道,但在我来看,我就觉得他那是默许我可以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我於是把这件陈年旧事挖出来开讲,加油添醋一番,说得很热闹,说完以後,自己笑了半天,又推他问:「喂,你说好不好笑?」

他给我的回应,就是又抬头又瞟了我一眼。

我跟你说,我虽然成绩不大好,但并不是个看不懂人脸色的人。杜子泉的那一眼,什麽意思,不语自明,我心中立刻联想到的就是乔峰对阿紫的态度。

掏心挖肺,却被喜欢的人冷淡,难怪阿紫会变态!

我内心长吁短叹,正在思考该去哪弄点毒针把杜子泉的眼睛戳瞎,看能不能让他变成游坦之?忽然听见隔壁抛出一句话。

这话只有三个字。

「然後呢?」

我赶紧看他,确信这三个字和问号都是从杜子泉的嘴里吐出来的,不是我脑中过度妄想制造出来的幻听,心里立刻生出一种莫名的幸福感。

啊哈,你可理我了!

「没有然後了。」我说:「然後故事就结束了。」

「我不是说这个,」他耐心的引导,「我是说,然後你从这件事情上面得到了什麽教训?」

「什麽教训?」我想了想,试探的丢出答案,「真心话总是最伤人?」

他摇头,手上的原子笔转得滴溜溜的。

我说:「最爱的人总是伤我最深?」

还摇头。

我说:「不要对妈妈的气话认真?」

继续摇头。

我不耐烦了,用力推了他一下,把他手上的笔推到地上去。「我想不出来。这就一个过去的故事,又不是牛顿的苹果,你配合我笑一笑也就完了,有什麽好想的。」

杜子瞥了一下原本转生花,而此刻空空的左手,脸一下子阴沉下来。

他的脸任何角度、什麽时候看,都很保养眼睛,但一沉下来就像妖魔鬼怪一样阴森森的可怕。

我就是恶人无胆,一看情况不好,立刻跳下椅子,爬到桌底下去找笔。

好在那笔生性坚强,被这样一摔,还是好的,出水正常。

等我恭敬中带着认罪的谦卑,把笔双手奉上时,他才又恢复了如常面色,又不理我了,又沈回他的书页中了。

我有些不甘心。花了那麽大力气,口沫横飞的说了童年的糗事给他听,最後只得到这家伙阴恻恻的一眼……我悲伤的想,我此生当不成阿朱,但距离阿紫却已不远矣。

好在杜子泉还没这麽没人性,翻了页书,又想到了我们未完的对话,转过脸来看我,正对上我傻傻瞪着他的眼睛。

他说:「这个故事的教训就是告诉你:该闭嘴的时候,不要多话。程秀翎,你话有点多,你知不知道?」

他说完话就又转过去,专心准备考试,不理我了。

我看着窗外的阳光,对这个结果,默默的想了半天。

最後我想通了,得到了一个重要的结论。

其实,这一切都是错觉。

杜子泉从来就不是乔峰,我既不是阿朱,更不是阿紫。他才是阿紫,而我就是喜欢阿紫那个变态的蠢蛋游坦之。

不过在我这样互相譬喻、自我安慰的同时,我可没想过,不管是阿紫还是阿朱,都和乔峰此生无缘,把变态阿紫当成宝一样看待的笨蛋游坦之,哪怕心甘情愿牺牲一切,把眼珠子都挖出来捧了上去,最後也成不了阿紫喜欢的那盘菜。

人生就是这样的事。

我喜欢的,未必喜欢我。

我和杜子泉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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