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若与之前浑噩无趣的童年相比,有夏如彤点缀的国中岁月,彷佛是黑白色的默片挹注了色彩、增添了音效、故事背景与人物更加立体,摄影角度也更加广阔。
就如同当初我答应夏如彤的,许刚老师毫不犹豫就答应把他桌上的参考书全部送给我,各种科目、数家出版社、上百本的参考样书堆成小山般任我挑选,一开始我还想自己挑个几本,但数量实在太多,尽管我从国小一年级就在爸爸的监督下经历参考书海的疲劳轰炸,原本以为已经很透彻了解台湾参考书的我这才发现天外有天、书外有书,後来我索性趁许刚老师不在时直接把夏如彤带来办公室让她自己挑,原本以为她看到如此海量的书籍会很旁徨,没想到她就像是跑到糖果舖的小孩子般兴奋,张大嘴巴开心的挥舞双手,不厌其烦的一本一本拿起来比对,看着她的神情,要不是办公室还有其他老师在休息,否则她一定是边尖叫边挑,这也让从小不缺参考书的我感到惭愧,总以为念书很苦闷的我却不知道还有人是想念而没有资源。
夏如彤彷佛是害怕再也没有如此参考书大放送的经验,竟然一次把国一到国三的各科参考书都挑了齐,我目测至少有三十本之数,要不是我一再的跟她说之後想要其他参考书再来,不用急,否则我看她可能连高中的参考书都想一次打包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让当时人生还十分稚嫩的我第一次觉得,念书也是有好处的,而且是显而易见,当初却从未发觉的好处,那就是每次不用我主动走出教室,夏如彤就会在下课时间蹬着灵快的步伐拿着书籍来跟我讨论问题,从几次的对话与讨论中我才慢慢了解到,原来夏如彤是单亲家庭,从小给身体有残疾的妈妈一手抚养长大,因为家境从小就不好,所以能够考上好学校出人头地一直是夏如彤与她妈妈生活的最大目标,这也是为什麽她跟一般学龄的小孩有如此不同,当大家都期待着放学与假期时,她期待的却是赶快考上好学校,毕业赚钱让自己的家庭能过得更好。
每当我陪着夏如彤在教室的角落计算一道道方程式时,我总喜欢静静的看着她专注的脸庞,可能是一道难题令她蹙眉,或许是一个巧妙的解法令她莞尔,对我来说都是如此迷人,我常在想,也许念书对她来说是从一无所有到出人头地的最快路径,但对我来说就没这麽重要了,我用手撑着下巴,品尝着属於我俩的宁静时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就国二了,我仍然是校园红榜上的常胜军,长期占据着属於我的宝座,更令我开心的是,在我的陪伴与夏如彤自己的努力下,竟然在国二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我们两个的名字在红榜上相遇了,尽管一个在头、一个在尾遥遥相望,但足以让夏如彤在红榜前抱着我开心的大叫,她想起这一年多来的努力似乎都有价值了,又感动得哭了起来,我轻轻拍着她,那时的我已习惯她的个性,知道甚麽都不说是最好的回应。
良久,夏如彤在我怀里红着眼睛说道:「阿志......谢谢你...如果没有你送我参考书又每天陪我解题目,我不可能登上红榜的...」
「我就说啦,上红榜本来就不难,这只是第一次,之後你跟我的距离要越来越近才可以!」我指着红榜上我们名字间的距离,却偷偷期待这也代表两颗心的距离能越来越近。
夏如彤愣了一下才点头雀跃道:「好,一言为定!」
从此,对其他学生来说是厮杀战场的红榜对我们来说却是实践诺言的里程碑,夏如彤一步步的往我靠近,而我则是一直屹立不摇的在终点处等待她。
到了国二下,兴国为了能让学生在国三一整年有更多时间复习与准备国中基测,各科老师的上课进度都大幅加速,有些科目甚至超越公立高中一学期以上,以许刚老师教授的数学为例,隔壁的新东高中才刚开始教二次方程式,我们却已经进入了奇幻而浪漫的机率领域,然而私立学校如此囫囵吞枣而不按照当初教育部规定的课纲时程的後果就是导致大批的学生无所适从,原本的进度就已经不够熟练,基础不扎实就直攀高楼,最终导致全面崩溃,班上陆续有人因为成绩过差而被踢出资优班,反正许刚随时能从普通班挖角更优秀的学生进来,其他普通班成绩更差一些的学生因此留级或受不了精神压力而转学的更是大有人在,当然这对我来说都无关痛痒,学校进度再怎麽快也快不过我预习的速度,从国一开始我的预习进度就固定领先学校一学年,之後为了要遵守与夏如彤的约定,我又花了更大量的精力与时间在课业上,到了国二上我已经完全把国中课程全部念完,但我知道这并不足够,当初刚来到兴国时遇到的天才徐静怡在我脑中刻下的烙印依旧清晰,所以我从许刚老师那又拿到了数本的高中教材,毫无犹豫的继续向前攻进。
当知识领域从国中跃升至高中後,我所领先同侪的进度不只是章节的数量,在质量上也有大幅度的转变,以数学多边形的题目为例,若用国中的解法,可能要列出许多定理再进行复杂的比较与验证,但用高中观点,一个简单的三角函数就能轻松解开,那已经是完全不同的观点与高度。
其实当时的我并没有想这麽多,只是单纯的想保住红榜第一的位置,但不可否认,那段岁月应该是我这辈子最认真念书的时光,短短三年就念完了国中与高中六年的课程,原本每天六小时的念书时间拉长至十二小时,如今回首来时路,我也很难相信当初我是如何每天挤出这麽多时间念书,许刚老师不只一次打电话来跟我爸劝说要我跳级至高中部就读,但我坚持要留在国中部,我对父母所说的理由是希望自己能够正常发展人际关系,如果贸然跳级,就算课业方面跟得上,但因为年纪落差跟同学的互动可能会非常差,还好那时我爸也因为我始终保持在红榜第一,对我的管教也比较自由了,便同意了我的决定,其实我口中的「人际关系」,不过只是想留在国中部与夏如彤作伴。
每天花十二小时念书除了稳稳保住红榜宝座外,竟还产生了一项令我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由於长时间沉浸在大量题海的环境,无论任何科目,只要是选择题或是多选题,我发现我对於正确选项的灵敏度与记忆大幅增加,举例来说,当我写完一份有三十题选择的自然科试题,尽管过了一两天,我仍然能够清晰记得从第一题到最後一题我勾选的选项,当然我所勾选的答案通常也代表是正确答案,当下我并不觉得这样的能力有何特别之处,但日後这种经由後天训练而产生的特殊能力总让我在许多紧要关头取得关键性的改变。
而夏如彤虽然因为每天下课都要回家帮叔叔顾网咖,没有那麽多时间念书,但她只要一抓到时间就会来问我问题,自从她也上了红榜後,更是认真,有时候我想跟她分享心情或闲聊一些生活间的琐事都被她用时间宝贵的理由推却,我只好摸摸鼻子继续带她算题目,那时我打的如意算盘是,反正时间还很多,到时候我们只要维持这样的成绩,一定都可以拿到优渥的奖学金直升高中部,那只要我先念完高中的课程,就可以继续帮她解题,等於是我们高中还能有三年如此般亲密的天天相处,既然有这麽多时间,想要跟她闲话家常应该也不急吧?
那天距离国二下最後一次月考的还有一个礼拜,夏如彤抓紧时间又在午休时间跟我窝在教室角落讨论小考题目。
「阿志!你刚刚说这题是怎麽解的?为什麽这些符号我都看不懂?」夏如彤推了一下滑落在鼻梁中的眼镜,疑惑的拿着一道三角型的角度题目问我。那时她因为长期在光线昏暗的网咖念书,所以也有了轻度的近视,带着一副很普通的银灰金属框的眼镜,虽然她总嫌笨重,但在我眼中却更增添了一份知性。
「蛤?你刚说甚麽?」我因为太专注凝视夏如彤脸庞的每一勾一勒,而没听清楚她在说啥。
「吼,你每次都这样恍神,我是问你刚刚这题,你才列一行式子就解出来了,可是我记得课本上相同题型的范例要列十几行式子才解得出来阿!你是不是直接背答案阿?」夏如彤伸手指着小考题目上被扣分的题目,她要不是这题错了,不然就可以满分了。
我搔了搔头,有点尴尬的说道:「阿,我一不小心就把高中三角函数的解法写下去了,抱歉抱歉,如果要用国中的解法的话...我想一下喔!」
我说的都是实话,要不是夏如彤跟我很熟了,不然听到这种说词一定会以为我是想炫耀自己的数学底子,毕竟习惯了高中数学的解法後回来看国中解法,会觉得很多都是绕远路而事倍功半,我想了一想,很不确定的写下几个式子,数学解法要记起来需要花不少时间,但要忘记却很容易。
「阿志你这样都用高中解法写计算过程,月考时老师应该不会给你分数吧?」夏如彤看着我缓慢的写着旧解法,不禁替我担心。
「不会阿,许刚老师很清楚我现在的程度已经念到高二数学了,会用三角函数解也是很正常的,那是因为国中数学没有导入三角函数的观念,所以才要用这些麻烦的解法土法炼钢。」我理所当然的解释着。
「哇!你已经念到高二数学了?也太强了吧!听说高中的数学都很难耶!」夏如彤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
「其实...不只数学,我连高中物理跟化学都念到高二程度了,高中英文的七千单字也背得差不多了...我之前就想问你要不要一起来念高中数学,有很多解法可以简单又快速的解决国中数学,结果你都说没空听我闲聊,叫我快点解题...」
我有点无奈的说道。
原本十分惊讶的夏如彤此时更是张着樱桃小嘴,用一种彷佛是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道:「太扯了吧!我听说高中的物理化学非常艰深耶!」
我侧着头笑道:「还好吧,跟国中比当然是难一些,但多花些时间总是看得懂的!」
「唉,阿志你这样太可惜了,如果高中课程对你来说如此简单,你怎不赶快跳级去念高中呢?一直留在国中部只是浪费你的时间吧,假若我是你,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念完尽快高中,考上一间好大学。」夏如彤不以为然的摇着头,眼神带着些许不舍,小马尾随着摆动晃阿晃着,为我还待在国中而感到不值。
「不会阿,留在国中部我觉得很悠哉阿,而且那天我真的直升高中部,你要跑好远来找我啊!」我用手指头弹了一下手上的考卷,「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这次夏如彤的头摇得更大力了:「你不用管我,你已经帮我很多了,甚至如果你能直接去考大学联考,你都应该去,人生如果能少花几年在这些了无生趣的求学时光,那等於这辈子就多活了好几年阿!」
我顿时感到困惑,我一直以为夏如彤每天如此辛勤的算参考书,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要边嚼着午餐边跟我讨论解题思路,此时却突然从她口中听到求学是一件了无生趣的事情,不禁怀疑是否自己听错了。
夏如彤彷佛从我的眼神中读到了疑惑,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天生就爱念书吧?」
我迟疑的点了点头。
夏如彤叹了口气:「唉,阿志,我以为你很了解我阿......其实我根本不爱念书,我巴不得念完国中就出去工作,但我知道这样不够,念完国中不够、念完高中不够、甚至念完大学也不一定够,我的妈妈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工作比谁都认真,却因为只有国中学历,总是找不到好工作,也从没有一个雇主尊重过她,甚至在怀了我之後,就被无预警资遣,妈妈为了把我拉拔长大吃了很多苦,所以我从小就知道,念书是唯一的出路,尽管我知道我资质不好,但我以後一定要考上好学校,早日出社会让妈妈过好日子。」
我呆了半惝才开口道:「我知道你是想过好一点的生活,但...你应该不讨厌念书吧?」
夏如彤从我手中取回她的考卷,对齐折压後温柔的夹近书本中,苦笑道:「我当然讨厌阿,我从小就讨厌念书,一样的进度我要比一般学生花更多时间才能搞懂,更不用说跟你这样的天才相比,每次我看着你在写题目的时候都觉得这世界好不公平,怎麽会有人轻松就解出一道我彻夜都摸不透的题目?」
坦白说,当下的我非常沮丧,因为我一直以为夏如彤是个爱念书的女孩,所以陪一起念书对她来说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但若这一切都不如我想,那这段日子我俩念书的时光对夏如彤来说不过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罢了,更令我失望的是,原来夏如彤从不认为我是个认真念书的人,反而以为我是因为天资高人一等才会轻松占据红榜,我靠在椅背上,顿时觉得我的一切努力就像笑话一样。
原本以为能够藉此拉近我与夏如彤的距离,但在听了她的自白後,我开始害怕,这样是否反而会让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後只剩下书本那道高墙?那时的我生活单纯,起床後就是一整天的念书,而一整天的念书为的只是别让夏如彤问倒,当一切的最出发点被否定後,那我的国中生涯还有甚麽意义?
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夏如彤发觉後关心问道:「阿志你怎麽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挥了挥手示意她不用担心,但心中却涩得说不出话来,直到午休结束,夏如彤走出教室。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因屋龄老旧而斑驳的油漆,心想自己这样是为了甚麽?一开始只是很单纯的对夏如彤有好感,知道她成绩不理想後投入大量的时间陪伴她温习功课,自以为能增进两人的感情,不可否认某方面来说,夏如彤是真的因此跟我很熟,但却不是当初我想像的那种情侣间的熟,而是好朋友的那种熟,原本以为没关系,时间很多可以慢慢来,然而今天的对话让我了解到,我们之间可能就只能如此,仅只於好朋友吗?
混乱的思绪搅得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此时却听到房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一样是刻意避开第七与第八层楼梯的脚步声,在这失眠的夜晚,已经许久没回家的翁鸣哲竟然回来了,这一两年他似乎在外头忙着甚麽生意,回家的频率越来越低,一个月能见到他一次就很不错了,若是按往常正常作息,此时我早已在床上熟睡。
顿时各种思绪涌上心头,我把棉被一甩,冲出房门,紧紧抱住久违的哥哥,翁鸣哲完全没有想到此时的我还醒着,略带惊讶的看着我,用眼神示意到他房间说话。
翁鸣哲把黑色皮外套挂在椅上,坐在已经许久没有人睡过的单人床上看着我,距离上一次见到他,翁鸣哲的胡渣又更加茂密,眉宇间除了原有的豪气却混杂些许憔悴,我知道无论他忙的是甚麽,只要他不愿意说,我是无法让他开口的。
但我从未担心过翁鸣哲,对我来说他就是自主人生的典范,无论甚麽困难他都能用自己的方式处理,也因此在几句寒暄後,我便把有关夏如彤的烦恼说给他听,希望能听到一些关於他的看法,但因为翁鸣哲也认识夏如彤,我心中多少有点害羞,所以并没有讲明是夏如彤,只用一个在学校认识的女孩当代称,大略的跟翁鸣哲叙说这些日子我与她的相处,与今天得知真相後的烦恼。
翁鸣哲听完後并没有多说甚麽,只是摸摸我的头,彷佛我永远是个小孩子般笑道:「不错耶,我们阿志也到了要交女朋友的年纪了,虽然很多人都说国中生很幼稚,但我认为谈恋爱是让人成长最快速的方式,所以阿志,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有任何喜欢的女生就认真去追,得失心不用太重,这个女的不喜欢你,你就去追另一个,另一个也对你没感觉,你就再找下一个,久了你就懂了,有些事情课本没有写,而我用讲的你也不会懂!」
我急忙道:「哥你误会我了,我不是为了想交女友才认识女孩,我是真的对她有好感,其他女同学对我来说就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翁鸣哲又笑得更开心了,右手有节奏的在床旁的桌上轻敲着道:「我懂我懂,但阿志我跟你说,你还没有任何经验,对我这个过来人来说,爱情应该是如呼吸般自然的一件事情,如果你如此强求,那太痛苦了!」
我困惑道:「强求?那个女孩是自己每天过来找我问问题的阿!」
翁鸣哲转身抱着椅背,看着我问道:「阿志我问你,你是否真的喜欢念书?」
我回想道:「国小时都被爸爸逼着念,那时很讨厌,但现在没那麽讨厌了...」
翁鸣哲紧接着问:「为什麽现在不讨厌了?」
我理所当然道:「因为念书就可以继续解答女孩的课业问题阿!」
翁鸣哲双手一拍,啪的一声说道:「对啊!你为了要有更多靠近女孩的机会而念书,但你骨子里跟本不爱念书,所以才会在得知真相後而气馁,如果今天你本来就爱念书,那你就不会如此气馁,因为你并不是为了谁而念书,就算女孩爱不爱念书对你来说都没差!而如今的你就是在强求,逼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而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是真的喜欢念书,太傻了!」
我眨了眨眼,心中一时还消化不了翁鸣哲所说的。
翁鸣哲也看出我的迷惘,亲昵的捏了一下我的脸颊说道:「傻阿志,你自己想一想吧,人还是过得开心就好,很多事情不能勉强就不要勉强,否则到头自己累,对方也不见得开心阿!」
语毕,翁鸣哲连忙把我赶回去睡觉,叮咛我不可熬夜,尽管如此,那一夜我还是睁着双眼,继续看着天花板,想着属於自己的烦恼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