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的宅第座落於教堂附近的街道,以马车代步,约十五分钟车程,萧邦来到李斯特家。
未入门,他就听见欢快轻狂的琴声自敞开的玻璃窗传出。无奈笑一下,心道:「肯定是埃克托。」
不出所料,刚入聚会厅,一眼就看到白辽士近乎暴力地压在键盘,晃头晃脑,一下子看到门口的萧邦,大大「哈」一声。「我刚刚还听弗朗茨说,弗雷德里克不会来了,现在看看,站在门口的是谁啊!」
所有人听白辽士的叫喊,纷纷向萧邦望去,一致表示出欢迎。靠在沙发椅的李斯特见到萧邦,赶紧迎上去。
「同小姐还好吗?」他低低问。
「是──至少,烧退了。」提到同有川,他绽出苦涩的笑容,微微点点头。
「是吗?」李斯特安慰拍拍他的背。「好好玩吧,弗雷德里克,许多好久未见的老朋友都来了,让他们见见愉悦的你吧。」
聚会厅不宽敞,左侧是座大衣架,再往前则是一个小吧台。吧台旁摆放李斯特的木制钢琴,位於吧台与钢琴中间则放着一套沙发椅。
白辽士自钢琴前退下,替萧邦调杯酒递给他。
「弗雷德里克,你的脸色还是与从前一样的差。」他直言不讳说。
面对他的调侃,萧邦耸肩一笑,饮尽杯中的酒,却立即被呛得差点流出泪。「埃克托,这什麽酒?味道这麽辛辣?」
「辛辣?」白辽士大笑出声。「别问我!我只是随意把吧台上的酒混合在一块儿。」
「天──」萧邦无可奈何一抹嘴。
白辽士呵呵一笑,摆摆手,转向李斯特攀谈,不知两人说什麽,李斯特突然一笑,坐上钢琴,大声说:「上一次的聚会,已经许久,今日聚在一块儿,而下一次不知道会是何时,愿我替今日的重逢献上一首曲子。」
大夥儿静下来,看着李斯特抬起右手,移至低音F,连弹一组和音上去,最後停在高两个八度後的G。他顺同一个音,右手开始奏主旋律。
单调的主旋律不停重覆,众人不解望着他,一边好奇一边揣测他的下一个举动。
猛然间,他的左手奏出一个又一个快速又急促的和弦,配上右手的主旋律,整首曲子听上去凄凉又壮丽。
「不愧是李斯特先生!演奏仍如此有水准!」其中一名宾客情不自禁赞赏。
霎时,曲调一转,变得柔和清澈。若把第一部份譬喻为战争之时的激动,那麽,後来柔和醉人的琴声就是归乡的甜蜜。
伴李斯特的琴声,原本郁闷的萧邦陷入更深的忧愁。三角钢琴後头的窗口拂入初秋的足迹,他抬眼,望窗外的眼神透露出一丝迷惘,不懂为什麽人生发生的事如此令人感到出其不意。
「再度见面了,萧邦先生。」
曲终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萧邦身後传来,他惊醒般回过头,没想到,帘入眼中的竟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还真不是预期中会遇到的人。」他不悦说。
乔治‧桑刻意略过他的不快,拍拍身旁的空位,邀道:「萧邦先生,请坐。」
无法拒绝她的萧邦依言坐下来,却拘谨把手摆上膝,不自在缩起身子。
「萧邦先生,你还好吗?」乔治‧桑好笑看着他。
「还可以。」
「是吗?」她轻轻笑起来,起身向吧台倒两杯红酒,回座交给他。「我来参加今天的聚会,为了能够听见你的琴声。」
「可想而知。」他不情愿接过酒杯,低声咕哝。
「你的音乐是我有生以来闻过最美妙的声音。」乔治‧桑自顾说起来。「或许听起来极不可思义,不过,那晚,当我听见你的琴声,我知道我沦陷了,无法自拔地,我深深地被吸引住。」
「是吗。」听见如此诚挚的赞美,他放下让他半醉的酒杯,心中不禁有些飘飘然,对乔治‧桑露出微笑。「谢谢。」
乔治‧桑呵一声,看他的笑脸。「总算有点笑容了。」
「咳。」面对她的调侃,他不知作何反应,尴尬喝一口酒,突然又听见她说:「请容我冒昧寻问,你的右手……」
「哦……」他简易答:「出了点意外。」
「显然,伤得不清……」
「是的。」他冷淡回应,明显不想深谈这个话题。
精明的乔治‧桑看出这一点,立刻转移话题。「上一回见到你也是如此,萧邦先生,你的脸总是如此苍白,弗朗茨告诉我,你的身体不太好?」
「噢!是的……小时候,我的身体比平常人虚弱,尤其我的肺……不太好。」受到乔治‧桑的关心,他的心微微被触动,这是他头一次被不熟识的人慰问身体状况。
她关怀拍拍他的手臂,提议:「我想,你需要一个温暖的地方居住──巴黎的冬天太严苛了,对你的身体有坏无好。我的孩子与你一样身体不是太好,正打算带他去马约卡岛养病,或许,你会想要加入我们?」
「没想到你已有丈夫了。」萧邦愣一下,点点首,客气说:「我会好好考虑。」
「当然。」她颔首,却解释:「我已经与我丈夫分开了。」
几年前,年轻的乔治‧桑嫁给军人卡西米‧杜特望。可惜,卡西米‧杜特望是个空洞和平庸思想的人──对於乔治‧桑来说,卡西米‧杜特望无法满足她对於婚姻的期望。她认为,爱的最高目标是结婚。然而,倘若婚姻没有爱,剩下得只有无尽的牺牲。因此,她决定抛下家庭,投身到巴黎展开全新的生活。
两人聊得越来越起劲,萧邦发现,乔治‧桑特有股魅力深深把他吸引住,那是一种完全与他相反的特质──刚强又热情。
「为什麽,从你一踏入聚会,你的神情没有一刻停止悲伤?」乔治‧桑突然问。
她的问话,使萧邦沉默半晌,但未答,白辽士一声叫唤,打断他的思绪,抬起头,听见白辽士道:「弗雷德里克,弹首曲子吧!我许久没听你弹钢琴了。」
他对乔治‧桑说声「失陪。」,毫不犹豫起身,沉默坐上钢琴。望黑白的琴键,忽然感到一阵迷茫,想到还在家中受病痛折磨的同有川,再反观自己,竟抛下她,独自置身於这种气氛欢快的聚会。
一丝罪恶感袭上心头,他迟迟挪不了那已摆上琴键的手指。
「弗雷德里克,在犹豫什麽?」白辽士的声音又传来。
「没什麽。」他闭上眼,蓦然间,琴声如流水倾泻出来。曲子被悲恸的气氛环绕,缓慢进行。瞬间,他的心中涌起无法言语出的复杂感觉,与同有川的回忆如幻灯片般自他脑海中扫过,其中带着相遇的甜蜜与离别的苦涩。
他忘了周遭的事物,忘了自己正在弹琴,不知不觉地,眼角流出滚烫的泪水,双肩克制不住颤抖,手指却不停在琴键上游走。
曲间,他哑然呼喊同有川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回荡在他枯死的心中。
萧邦的公寓中,同有川独自坐在漆黑的卧房,思绪如野马般奔驰,已经不知道第几次抿住手中的水杯,脑袋回忆起一年多来的种种。突然,一阵惶然袭来。她还以为,自己与萧邦之间有未来,没料到,才刚开始的幸福,已经被打碎了。
轻叹一声,她寂然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