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鋼琴詩人 — 第十章‧舞會(上)

深夜,同有川安顿萧邦,回到住处。一入屋,担心得无法入眠的德爵女士抓住她的手臂急问:「哦!我的小甜心!昨晚跑到哪儿去了?等你好久,却迟迟不见你的身影!」

「我……」

没等同有川说完,她塞一叠服饰到同有川的怀中。「看看你自己!这身衣服从昨天就一直穿着,快换下!我替你准备新的衣物,天气越来越热了,继续穿这身长袖子保证热死你!」

苦笑一下,同有川随手把衣物搁上餐桌,拉把木凳坐下,瞪望德爵女士,正色道:「夫人,请问,你与弗雷德里克认识多久了?」

「弗雷德里克!」德爵女士的手撑上木桌,惊讶的神情迎上同有川的目光。「你叫他什麽?」

「弗雷德里克。」同有川不疾不徐重覆。「我叫他弗雷德里克。」

「我的孩子……」她微微眯起被肥肉挤成一条隙缝的眼睛,喊道:「哦!不、不……你是不是想起……哦不!我是说,你怎麽会……」

摇摇头,同有川解释:「昨天,我开始有一些奇怪的……我该如何叙说这种感觉?或许,用你的词──我是『想起』了片片断断。如同一组拼图,我的图块尚不完整……你能理解吗?」

德爵女士迟疑数秒,之後猛烈地点点头。「意思是说,你想起了一些事情?」

「是、是的……」

德爵女士惊奇叫一声,赶紧拉张椅子,调整至舒服的坐姿,吞吞口水,缓缓道:「我懂了。我想,你应该知道,六年前──弗雷德里克十七岁时,还没来到巴黎,而是他的故乡──波兰。」

同有川点首。

是的,萧邦的生平之中,她曾经有读过这麽一段。

「那个时候,我丈夫与我早认识弗雷德里克。他……是个很好的青年,热衷於他所爱的音乐。事实上,他的生活大半是绕着音乐打转──作曲、弹琴、演奏。

不知何时,他却分了神,双目中不再神采奕奕,琴声中充满着忧愁与无奈。

我的丈夫没有察觉弗雷德里克的转变,也不感兴趣,但我却在弗雷德里克不经意的行为中发现他巧妙的变化。

某天夜里,我实在按耐不住,询问他到底发生什麽事造成他的转变?

当时,弗雷德里克正沉迷於琴声里,曲子被我的质问硬生生地打断。他抬起头,那双眼睛是复杂的,参杂着喜悦、不安、恐惧与失望。然後,他启口,告诉我:『我见到她,而同时,我爱上了她。』

当下我惊讶极了,连忙问那个幸运的女孩是谁?

弗雷德里克回答我:『她很美,裹着白纱,悄悄地来到窗前,又悄悄地离去。哦,慈悲上帝,这是祂派来的天使吗?』。」说到此,德爵女士炯炯然的目光望向同有川,期盼她的回应。

「身着白纱的女孩,是我,不是吗?」同有川苦苦笑出来。

「是的。一周过後,弗雷德里克在晚餐时,兴奋告诉我,他终於知晓那女孩的名字了。」

「知道以後,又能如何?」

「是的,当时,我是如此询问他。」德爵女士露出微笑。「你猜猜,弗雷德里克是如何回答我的问题?」她呵呵一笑,自问自答:「他反问我:『夫人,对你来说,若是你找着去天堂的路径,是什麽感觉?』。」

同有川莞尔。「这是多愁善感的弗雷德里克。」

「是的,那个孩子是易感的。但是,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激动兴奋──双眼绽放着希望的光彩。不过,他的欢乐持续不久,因为,之後发生许多令人不快的事情……」

「什麽事情?」同有川急问。

这时,德爵女士却不再说下去,摇摇头。「亲爱的,你看看窗外的夜色,深了,暗了,是该入睡的时刻。」

「噢!是的……是的……该睡了。我不该拉着你谈话到这麽晚。」同有川失望颔首,复杂的神情写满在脸上,嘴上说要睡,思绪却飘向远方。德爵女士上楼就寝之後,她还维持相同思考的姿势,思想如野马般奔驰,与德爵女士的一番长谈在她耳边激荡。

很快地,五月中旬悄悄到来。德爵夫妇也收到多朗伯爵家舞会的邀请函。

「这是令人兴奋的一夜。」前往舞会前,德爵女士在屋里忙得团团转:一下子替同有川调整束腰,一下子替德爵先生过胖的身躯穿上一件稍嫌狭窄的长外套,一下子又跑到镜前疏理自己的头发。忙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啊,有川,你脖子上的蝴蝶结歪了,快过来,我替你调整一下。」

「亲爱的,你最爱的黑鞋在门口旁的柜子里头。需要我替你拿吗?」

「哦不!我的小宝贝,你的袖子翻错方向了!」

德爵先生满脸不耐烦地站在门口,看着德爵女士急躁地来回踱步,受不了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如此紧张,一切都会很美好,相信我。」

「噢!」德爵女士夸张叹一口气。「这个小可怜,也不看看我是为谁忙碌。一切都会很美好!是啦!有川,再调整一下裙摆。」

「是。」同有川一摊手,无可奈何让德爵女士蹲下身来替她调整裙摆。「老实说,等会儿坐上马车之後,这该死的裙摆不是也会皱掉吗?」

「噢!我怎麽就没想到呢!真是的,真是的!」

「呃──或许我不该这时候插嘴,但是你再不打算离开这房子,我们抵达舞会的时间会非常尴尬。」忙碌间,马车夫突然走到门口,朝三人一鞠躬,伸手指指外头的天色。

「是的,是的!我们是该走了!每次忙碌起来总是会忘了时间。」德爵女士边说,边挽起德爵先生的手,和同有川走出门去。忽然,德爵女士想起什麽般又大叫一声:「亲爱的,你的大提琴带上了吗?」

「它正在我手上呢。」德爵先生忍住不耐,轻道。

这个情形让同有川不禁感到好笑。今晚,德爵女士真的太过紧张了。

马车在黑夜中奔驰,同有川检视身上一袭高雅的淡紫色礼服,突然想起自从上次分别,她已有好一阵没见到萧邦了。

顿然,脑中响起几周前与德爵女士在夜中的谈话──他的欢乐持续不久,因为,之後发生许多令人不快的事情……

「哦,弗雷德里克……」她低喃。「过去,到底发生什麽事?」

入了会场,宴会主人──多朗伯爵已站在前头等着宣布晚会的开始。

德爵先生带着大提琴加入一旁的乐队。德爵女士则与同有川并肩进场。同有川的双眼飘入人群中,搜寻到正和多朗伯爵的夫人谈天的萧邦。今晚,他眼中的郁寡消逝的无影无踪,取代而之,是一种崭新、热情洋溢的生气。

同有川的到来引来旁人奇异的目光,许多人都为她的异族脸孔感到好奇。忍着旁人好奇的侧目,她面带笑容,镇定走入会场之中。一些不大不小的声音却传入她耳中:「那个东方面孔的女孩是谁?」

「不知道。但我记得在萧邦先生与李斯特先生的钢琴演奏会上,她曾和萧邦先生合奏过一曲。」

「哦……」第一个声音露出不以为然。

同有川一转视线,朝两名议论她的年轻女孩礼貌微微一笑。那两位女孩见状,赶紧闭起嘴,低着头离开她的视线。

这时,多朗伯爵把目光转向一旁的乐队,抬起下颚,朝他们轻轻一点头,霎时,音乐响起,来宾们瞬间禁声,目光都集中到前头。多朗伯爵带多朗夫人入怀中,开始舞会的序曲。

两人翩然起舞,宾客们纷纷退到一旁,围成圆圈。此时,同有川才得以仔细观察宴会的主办人。多朗伯爵年约五十,瘦长的身材,与高雅的多朗夫人看起来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兴致高昂观赏两人的舞姿,旋转再旋转,晚宴随着他们的第一支舞热闹起来!

悄悄地,第一首乐曲结束之时,同有川的肩膀被身後的人轻拍一下。没等她回头,耳边就传来男性的熟悉低语声:「请在下一首曲子当我的舞伴,好吗?」

「弗雷德里克!」她惊喜回过头,露出笑靥。「我从来就不会跳舞。」

萧邦露出「没什麽」的笑容,拉她入怀,正好,第一首曲子结束,中间毫无喘息时间,第二支曲子紧接着而来。曲调轻快惬意,众来宾们随着提琴声纷纷起舞。

「轻轻地,慢慢地随着音乐起舞──」他不等她拒绝,与她加入舞群。「左脚往前、左脚往後、右脚向左跨一步,旋身……很好。」

「是这样吗?」

「是的。」

她扶着萧邦的肩膀,在他的指示下,从一开始的紧绷不安到後来的自然与自信。曲间,她笑道:「其实,并没有想像中的困难。」话才说完,她的左脚一个不小心,踏错了步,和萧邦撞个正着,两人因此被迫停下脚步。

他轻轻笑出声。「是的,但是你要专心。」

伸出右手,他再度邀请她进入舞曲中。

第二首舞曲结束,乐队进入第三支曲子;曲调是罗曼蒂克的抒情曲,宾客们不约而同放慢舞步,女士们紧靠在舞伴身上,缓慢地转圈子。

同有川也不例外,她被萧邦搂在怀中,随音乐的律动轻松摆动身子。但是,当她看着他右手背上的暗红色疤痕,眉头不由自主微蹙起来。「你的右手……还没痊癒吗?」

「没事了。」他轻道。

「你可以弹琴了吗?」

他沉默半晌,不点头也不摇头。「我用左手弹琴。」

这个答案让她收拢眉心,抿起双唇不语。

「不要替我的右手感到难过。」他察觉她的担心,放柔声说:「对我来说,取悦众人已不是我弹琴的目的。是你。如果你喜欢,我随时都可以用我的右手弹琴。」

她不赞同摇摇首。「你所奏出的任何音符对我来说都是天籁。但是你得想想你的听众。把你的手伤养好。」

「……当然。」萧邦听了,左臂一缩,把她搂得更紧,话锋也转了。「人与人的际遇总是奇妙的。来自不同的地方,我碰见你;你撞见我。就像弹琴的左手与右手,总是会不期而遇。你知道,两只手的协调性是很重要的。」

「是的,少了任何一只手都不行。」她再度提醒。

第三支曲子结束,萧邦依依不舍放开怀中她。这时,多朗伯爵大力咳一声,惹得宾客们的注意力都移至他身上。他大声道:「今夜,宾客中,有一位出色的钢琴演奏家──萧邦先生。愿他为我们演奏一曲!」

霎时,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上一旁的萧邦。这显然是萧邦预期外的,听见伯爵唤他的名,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直到多朗伯爵再次邀请他,他恍然大悟,但他一点都不愿在晚宴演奏,是在众人的眼神催促下,才勉强朝钢琴走去。离去前,他低声在同有川耳边道:「这首曲子,它没有名字,却是为我们的重逢而作,它为我们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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