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有川敢说,这是她看过最精湛的钢琴演奏。
萧邦与李斯特的合奏曲进行到一个段落,两人的双手不约而同自琴键上抽离,场面瞬间恢复一片寂静。
这时,萧邦优雅起身,走到李斯特左侧,低头附在他耳旁说几句,又带着微笑坐回钢琴前头。
台下传来窃窃私语声,对於两人的行径大是困惑。
李斯特朝观众席看一眼,出乎众人意料地,旋身到同有川面前,弯下腰,伸出手,邀道:「弗雷德里克邀请你上台与他奏一曲。」
「什麽?」她受宠若惊瞪大眼,惊愕的视线投向萧邦,直迎上他炙热的目光。「这──」
「请同小姐务必答应,为了这场演出──」李斯特顿了顿。「也为了弗雷德里克。」
「好、好的。」咬紧下嘴唇,她硬着头皮握住李斯特邀请的手,被他带到萧邦面前。
李斯特像完成任务般松一口气,回到他的琴前,放下琴盖。步下台之际朝萧邦看一眼,嘴角噙一抹无法察觉的笑容。
同有川被萧邦拉到他身旁坐下。纵使离观众席有一段距离,她还是能感受到席上其他观众的惊讶目光与不满的情绪。
「萧邦先生……」她不解低唤。
他嘘一声,少了腼腆,右手大胆圈住她,把她整个人带进怀里。左手则从口袋中掏出张被摺得皱巴巴的谱纸。「看得懂吗?」他边问,边在琴架上顺平谱子。
五线谱上的音符凌乱不堪,有着明显易见的涂改痕迹。
同有川看着谱,迟疑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察觉她不安的萧邦安抚:「这些全部都是右手旋律,你尽管照自己的意思弹奏,我的左手会配合你。」
尽管如此,她还是充满不确定,但同时又不好拒绝,只能勉强颔首,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按了两三个音。
「女孩,不要害怕。」萧邦在她耳旁笑道。
她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照萧邦的话,随着谱上旋律弹奏起来。曲子以缓慢的速度进行着,她却太紧张,手忙脚乱,一下子抬头辨识谱上的音符,一下子又低头看琴键上的指法。
慌乱之余,她朝萧邦轻撇一眼,只见他泰然自若,左手优雅从容地在低音键上头游动。
暗暗吃一惊,她对於萧邦的钢琴的造诣再度钦佩得五体投地。而且,无论她弹奏出的旋律是快或慢,萧邦好似能预测她的心意般,使用的和弦或音阶都与她配合得天衣无缝。在他的伴奏下,这首无名曲听起来悦耳极了。
曲调轻巧柔和且不长,最後一个和弦停在C大调。
重重吐出一口气,她额上尽是因过度紧张而凝结的汗珠。有默契地,她和萧邦的手同时抽离琴键,但是C大调和弦依然在她耳边嗡嗡作响。霎时,她放松身子,倒入萧邦怀中。放眼望去,观众席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到,只闻席上的掌声由远至近传来,脑中的余音被打断,她坐正身子,抬头看向萧邦。
「谢谢。」她不自觉脱口而出,却不知道为什麽要道谢。
萧邦一笑,松开环住她的手臂,起身绕到前头,牵起她的手,朝观众微微一鞠躬。掌声再度响起,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喜欢吗?那首曲子,是为你而作的。」
缩缩肩膀,她被萧邦在耳旁吐出来的热气搞得全身酥软。「是、是的……」
演奏会结束了,观众们纷纷向萧邦与李斯特道出赞赏。尽管演出後疲惫不堪,两人仍持着礼貌的微笑,一一向观众道谢。
待到观众的散去,萧邦坚持送同有川回她的住处。
「麻烦你了。」她不好拒绝,朝萧邦欠欠身,与他一同步上马车。
路途中,马车一颠一颠地前进,她少了来时的新鲜感,轻靠上门窗,双眼半睁半眯,睡意悄悄地侵袭。
「今夜,开心吗?」萧邦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噢,是!」她眨眨困倦的眼,转头朝萧邦扯出一个微笑。「你与李斯特先生的演出使我难忘。」她顿了顿。「还有钦佩。」
「哦──」萧邦垂下眼,对於她的回答显得失望。「弹琴的技巧……若是你愿意,我可以教你。」
「教我?」她瞪大眼,道自己听错。上天如此厚待她,让她碰见大师,又让她和大诗学琴?「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萧邦泛出难以言喻的笑容,像苦涩,像无奈。
「可是……」
「明日早上开始吧。」他打断她。
「早上?我得帮德爵女士买食材……」她低头小声道。
萧邦一言不发,等马车停在德爵家,他和她一同步下车厢,站在门口等德爵女士开门。
「萧邦先生?」同有川不解他的行径。
这时,门被打开,德爵女士看见意外的访客,面上露出难掩的讶异。「弗雷德里克?今晚的演出顺利吗?」
「是的。」萧邦简易答,话锋立即一转。「德爵夫人,不知道从明天起,能不能借用同小姐早晨的时间?」
疑惑地,德爵女士朝同有川望一眼,理所当然答:「当然可以。」
「是吗?」萧邦的声响变得愉悦,不等她问原因,立即一欠身。「那麽,晚安,祝你们有个好梦。明天见。」
最後一句话是对同有川说的。
「到底发生什麽事?」德爵女士满头雾水。
同有川把马车上的谈话和她说了一遍。
听完,德爵女士的疑惑立即转为高兴。她说:「这是很好的机会!」
隔天,她照德爵女士的指示走到萧邦的公寓。他的公寓远比她想像中还要平凡许多──并无她幻想的豪华水晶灯饰,也没有漆成金色的扶手楼梯。一入门,长方形的客厅首先拣入眼中,右侧角落摆着木制钢琴。
「早安。」萧邦似乎刚睡醒,褐色短发有些零乱,身上随意穿着件白色衬衫,慵懒迎接她。
「早安,萧邦先生。」
「从今天起,称我的名字。」他领她到钢琴前,点点首,示意她坐上琴凳。
琴盖已被打开,上头放着一张手写的谱。她随意跟着上头音符哼一段,心中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有川。」他主动改了对她的称呼。
「这是──?」她转头,寻问的口气中带着迟疑。
他微笑不语,做了个手势,像在说:「试试看。」
同有川的双手摆上琴键,凝视谱子数秒,手指就毫不犹豫压下琴键,下一瞬,曲声由她指尖顺畅滑出──这是不正常的,她的视谱能力可没好到能一次就把没弹过的谱子几乎没有错误和停顿弹出!但是,她敢发誓,二十年记忆之中,她绝对没有听过这首曲子,更何况弹奏!现下,她不只是「会弹」,她的手指甚至对每个音的位置都极度熟悉,有些桥段,连谱子都不必看,凭着「感觉」,她能够准确无误地按出下一个音的位置。
蹙起眉,她的十指在黑键与白键上头游动的速度愈来愈快。她猜测,学琴十年中,她一定弹奏过这首曲子,不过忘记罢了,可是,下一秒,她直直否定掉这个猜测──她知道,这首曲子根本没有流传到她的年代……
思及此,她的脑子突然隐隐作痛,眼神也跟着恍惚,朦胧间,那抹人影又浮现在她眼前。她眨眨眼,却眨不掉那抹身影,求助地,她抬眸望向萧邦,眼中的人影和萧邦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了,合而回一,她眼前,只剩下满眸温和的萧邦,等待什麽般站在琴边望着她。她一惊,把双手迅速自琴键上抽离,钢琴曲戛然而止。
「怎麽不将它弹完?」萧邦淡淡的语调传来。
「我……身体不舒服。」她猛然起身,无法克制地质问:「这是怎麽回事?我弹过这首曲子吗?」
抿紧唇,他神采奕奕的眼神瞬间变得失落,沉默半晌,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说完,他伸出手,想拉她上一旁的椅子休息。
「不要碰我。」她强烈一缩,身子摇摇欲坠向後退一小步,闭上眼,全身上下宛如被抽离般难受。
「有川……」他轻轻抓她的肩,稳住她的身子。
没想到,她被他吓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她一挥手,使尽力气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跑离他的住处。
被她用力一推,萧邦的重心一个不稳,整个身子往後跌去。心中一急,他赶紧伸手撑住身子,顿时,手心却传来一阵刺痛,稳住身体後抬手一看,只见手掌上满是鲜血,一只被遗落於墙角的钉子深深刺入他的手心。
望着掌上如溪水向下顺流的鲜血,他顿时悲凉笑起,阖上苦楚的眼眸,无力地轻靠在墙壁上,任由伤口上的鲜血缓缓流出。
随时间流失,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