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完行李,德爵女士准备下午茶与点心。围在客厅的四人腿上都盖着薄棉被,一边喝茶一边谈天。德爵先生却缩缩肩,默然起身燃起暖炉。
「还有谁在这种季节开暖炉!」德爵女士叫。
向妻子望了一眼,德爵先生不作声回座喝起花茶,无可奈何,德爵女士耸耸肩,把手上的饼乾送入口中。
「同小姐。」萧邦唤一声,搁手中花茶上小圆桌,旋身到钢琴前。同有川抓到他的意思,笑着点头,茶杯被她当作酒杯伸出手微微一敬。一旁摸不着头绪的德爵夫妇也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他。
小心地打开琴盖,萧邦垂下眼帘,嘴角不着痕迹勾出弧度,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点上黑白键,温和而缓慢,如同抚摸着他的情人般。
一声轻嗟,他的双手搁上腿,静默数秒,正当德爵夫妇以为他不打算弹奏之际,他的右手忽然抬起,中指压下白键,久久不放手,让清脆的单音响荡於厅内。突地,他的右手快速朝下移动三个八度的半音音阶,紧接着,左手加入,双手同时重重地於低音区奏出一个和弦。
下一瞬,两只手又同时向高音区滑去,十只手指快速地动起来。一首曲音抑扬顿挫的无名曲轻快流出。
德爵女士微笑赞赏:「弗雷德里克的双手简直是神创造的奇蹟!不论何时听他弹钢琴都是如此悦耳。」
同有川没听见她的话,专注望着萧邦弹琴的背影,不由得出了神,手中的花茶渐渐失去原本的热度,她赶紧喝一口茶,心中从第一个音落下後就莫名浮现的似曾相识的感愈来愈浓。
第一首无名曲结束,萧邦一刻没停,立即进入下一首曲子。第二首钢琴曲沉重缓慢,感觉就像一艘慢悠悠航行在海洋上的轮船。闭上眼,萧邦的身子随着曲声微微摆动。
曲子到中间,同有川歪起头,皱眉苦思半晌:她敢发誓以前绝对没有听过这首钢琴曲,但是,奇异地,萧邦正弹奏的曲子对她来说是无比地熟悉,甚至都能随着琴曲的主旋律哼起来。
琴声终了,她忍不住好奇,讷讷开口问:「萧邦先生,请问,适才那首曲子有名称吗?」
萧邦转过身,摇头。「只是一首即兴的创作罢了。」
晚间,德爵女士准备一顿简易的晚饭──乾面包与果汁。这顿晚饭吃得随意,四人在餐桌上没有过多谈话,尤其是同有川,埋头一口一口把面包塞入口中,嚼着嚼着,越嚼越无味,满脑子是莫名熟悉的琴曲。
饭後,闲然无事的同有川站在阳台边凝望四垂的夜幕。那一片围绕宅第的漆黑的森林彷若无止尽般地向後延伸。
两百年前的天空比两百年後澄净许多,少了城市的霓虹灯与废弃的污染,上头的繁星像眼睛,眨着明亮的眼。
霎时,天际一颗流星让人措手不及的划过。她惊奇地瞪大眼,从没见过流星的她像看到宝一样大叫一声。
她每次听别人说,见到流星要许愿,不过,她没想到,流星来得快走得快,不到一眨眼间就消逝了。
怔着,她忘了对剩下残影的流星补上愿望,只是目不转睛对星空上一闪即逝的影儿发楞。
呆楞间,一声轻咳从阳台底下传来,她朝声音望去,见到前院中,萧邦穿着单薄的衬衣站着,夜风拂乱他的棕发,他却没有察觉,因为一双迷茫的眸子望着森林深处太出神。
「萧邦先生?」她小心翼翼唤。
庭院中的萧邦吓一大跳,抬起头,眼神有些恍惚。「有川,你真的什麽都不记得吗?」
她呆了呆,面对他的问话有些不知所云。「萧邦先──」
话未落,萧邦打断她。「为什麽要用如此生疏的名称唤我?萧邦先生是给虚情假意的人称呼的──你对我,也是虚情假意吗?」
「别这样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她垂下眼,摇着头回应他的「指控」。
「有川,你可曾经为一个人放弃一切?」
「我……」她再次摇头,反问:「你有吗?」
紧紧凝入她的眼眸,萧邦的薄唇微微抿起,简短道:「是的。」甩了甩头,他的眼神恢复神采。「抱歉,说了许多让你摸不着头绪的话。美丽的月色容易令人迷失自己。」
她没有追问,微微笑道:「不必感到抱歉,每个人总是要抒发心中的困扰,一直藏在心底只会徒增痛苦,是吧?」
「你始终如此善良──晚安。」萧邦突然变得失望。淡淡说完,转身离开阳台下。
望着萧邦离去的背影,她的心中发酵出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是疑惑、是苦涩、是心疼。她阖上落地窗,旋身躺上柔软的床,尽管满心困倦,脑子却不由自主想着萧邦说话时的哀愁。她的眉头下意识揉在一块儿,赶紧甩甩头,甩掉脑中影像,侧过身入了梦。
隔日,晨阳刚升起,同有川被刺眼的光线唤醒。睁开眼,她才发觉昨夜忘了拉上帘布,早晨的太阳光直接自落地窗照射进来。
浅眠的她无法再入睡,轻声走到房外。这时,整栋宅第静悄悄地,显然其他人都还在睡梦中。
到厨房洗完脸,她悄然到庭院。从院中看树林,晨光朦胧,鸟儿的啾响传自四面八方,还有稀薄白雾飘散,树梢间射入的太阳光让林中透出绚烂的七彩光波。
眼前的美景把她震住了,忍不住抬脚朝林内走去。沿途的风景和昨日的黄昏景象截然不同。
林中空气清晰冰凉,她深深吸口气,又重重吐出来。十九世纪的环境是如此美好,少了在二十一世纪的各种压力,她从来没有如此放松过。惬意之下,脑中竟窜出令她不寒而颤的念头──或许,她能够留在这里?
用力甩甩头,她赶紧否定自己的想法,自嘲想:「别傻了,这是不可能的。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到该回去的地方。」
越向林中走,头顶的枝叶越来越浓密,周遭也渐渐昏暗下来。沿途拐过多少个弯,她完全记不得了。她只知道,当她惊觉不对劲儿回头时,已经找不回初来的路径。
心中一惊,她快速环顾四周,周围的景色陌生不已,叉路更是迷惑她的一大因素,每条路看起来都像是她来时的途径,再仔细看,又好像不是。但是站着犹豫不是办法,她一咬牙,凭着直觉选了一条看似是回途的路径,没想到,走了半时辰,她被领入森林更深处。
这下,她真的慌了。害怕地不知所措停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走。身遭的一片陌生让她的心脏又惊又怕地砰砰直跳,像被困在牢笼中,她被困在这片迷宫似的森林!
近中午,德爵女士的呼喊声传遍整栋屋子。「有川?有川跑到哪里去了?」她慌慌张张从一楼跑上二楼,又从二楼跑下一楼。「有谁见到有川没有?」
德爵先生坐在客厅看着报纸,不满地从报纸里抬起头。「很显然,她不在屋内,即使你喊再多次,同小姐也是不会出现的。况且,她又不是小孩子,你在紧张什麽?」
「哎唷,她到底跑上哪里去了?」德爵女士不满瞪丈夫一眼,余光撇见刚从楼梯走下来的萧邦。「弗雷德里克,你见到有川没有?」
一愣,萧邦摇首。「德爵夫人,怎麽了?」
德爵女士抓了抓头,苦恼道:「我正在厨房准备午餐,想请有川帮我个忙,唤半天,迟迟没见到人影。」
「哦?」萧邦思索一阵。「早晨的时候,我似乎见到她往森林方向走去……」
「嗳!」她一听,反而冷静下来。「原来她去散步了。」
德爵先生放下报纸,冷眼看向妻子。「我不是和你说过了?谁叫你要白操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回厨房忙了。
德爵女士觉得没事了,萧邦反而因她的话开始感到奇怪。同有川已经在林中晃近六个小时了……
心中不安一起,他不顾德爵先生对他叫「你要上哪?就快吃午饭了!」,一手抓起外套就向森林走去。沿途,为避免迷失方向,每过一个叉路,萧邦就作个记号在路旁的树上。边走,边喊着同有川的名字。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抬头,猜想自已已经走了好几个钟头,不再晴朗的天色让不由自主轻声叹气,暗暗想或许同有川已经回到宅第。转过身,他正准备折原路回去,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细细的轻泣声,仔细一听,那声音越听越耳熟!
同有川无力靠在树干後,身子缩成一团,半眯眼,颊上挂着未乾的泪痕。
她又看到那抹人影了!
这回,那抹人影比以往都要清晰、真实,背对着她,看起来在寻找什麽,突然,出乎她意料地,人影一转身,在她泪眼迷离的注视下缓缓朝她愈走愈近。
「天──是你!是你……」她终於终於看清「人影」的面貌!带着不可置信,她摀住嘴,眼眶中的泪水顺着脸庞滑下。
「你竟然在这里。」萧邦蹲下身,轻轻唤。
「萧邦先生……是幻象还是你?」同有川哽咽,长年以来的谜题终於看到解答。
见到她的狼狈,萧邦心头一紧,拉她入怀,抚着她的发安慰:「是我。」
一瞬间,迷失在森林的恐惧突然有依靠,她放声大哭起来。「我还以为……还以为自己会永远待在这座森林里头──没有人找得到我,我也找不着任何人……」
「可是,我找到你了。」他伸手替她抹去眼角旁的泪珠。
「对不起──我真是个麻烦的东西。」吸吸鼻子,她歉然笑。
萧邦露出温和的笑容,默不作声,扶起她,慢慢地朝着别庄走去。
德爵女士一见两人平安回到屋内,大呼小叫起来。「你们两个到底发生什麽事情?连午餐都错过了!」
「我迷路了。」同有川露出苦笑。「幸亏萧邦先生找到我。」
德爵女士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瞪丈夫一眼。「谁说我白操心?」
一耸肩,德爵先生冷哼一声。
回房时,同有川撞见正打开房门的萧邦。顿了顿,她道:「萧邦先生,我还没向你道谢。」
「没什麽。」萧邦默然摇头。「早点休息吧,你累坏了。」说完,他走下楼。
她没有答,却等他转身消失在楼梯口才回到房中。躺在床上,耳边突然传入楼下的曲声,慢悠悠,像在告诉她:「休息吧,休息吧。」
曲声却让她想起那抹身影。是他!竟然是他!但是……为什麽是他?为什麽?
渐渐地,意识朦胧起来,伴着轻柔的琴声,她带着新的疑问陷入梦乡。
她的疑惑一直没有得到解答。那日在森林迷路後,萧邦和她之间的情谊好像比先前更疏远了。见面永远只有一声招呼,其余时间,他不会主动出现在她面前,除非她刻意去找他。
她不懂,真的不懂。太多太多让她迷惑的事物出现在她生活中,却没有一个人能替她解惑。
数日後,她随着德爵夫妇和萧邦离开别庄,带着满腹的不解及对大自然幽静的眷恋,回到城市继续她在十九世纪漫无目的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