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德爵家,同有川终於见到德爵先生──爱德华‧德爵。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初次谈话就能感到他对嘴角上两撮花白的八字胡的宝贝,讲不到三句话,他的手已经梳上翘胡子至少十次了。
同有川暗暗感到有趣,德爵先生那两撮胡子使她想起她家附近水果店的老板,也是喜欢在说话时不停摸胡子。
德爵先生是名大提琴手,被多华顿公爵雇用,当公爵家中开宴会时,德爵先生会前去替晚宴带来音乐。
「我的丈夫与弗雷德里克曾经是极熟络的朋友。」德爵女士说,却不多解释。
曾经?
歪歪头,同有川对她的话感到费解。
过了一个月,同有川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越来越真实,渐渐地,她对这不可思议的时空移动从迷惑变相信,相信变接受,也在德爵女士的带领下慢慢熟悉了环境。
好几次,她怕麻烦德爵夫妇,於是提出找份工作、搬出去住的要求,但是,这个话题都给德爵女士轻轻带过去。「外头险恶的世界不适合你。」
同有川当然不接受这种说法,时不时又会把搬出去的要求提出。最後,德爵女士通融:「要不,每日早晨,你帮我去买食材?──倘若你为住在这里却毫无辛劳感到愧疚的话。」
那日起,同有川开始「工作」。早晨上街替德爵女士采购今日的午餐、晚餐以及隔日早餐的食材。
尽管已经接受发生在她身上的奇遇,她还是常常对回到十九世纪的巴黎感到不可思议,尤其,她还碰着历史上着名音乐家──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萧邦。她不论怎麽想都觉得是作梦才会发生的情结。
对她来说,萧邦是个遥远而不可及,甚至有些不真实的人。自从开始学琴,她听过无数萧邦的曲子与萧邦的故事,现在,萧邦却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与她互动、谈话,正如同故事书中的人物活过来一般。
人生地不熟的她,在巴黎的生活除了上街买食材,就是成天待在房内,透过窗看着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有时候睡前祈祷隔天醒来,这段漫长的「梦」也跟着消失,然後发现自己其实一直躺在旅馆床上。
一日午後,当同有川又坐在床上发愣,急促的叩门声突然响起,她吓一大跳,连忙道:「请进。」
来者是拿着信封的德爵女士,眉开眼笑地将信件递给同有川,解释:「弗雷德里克送来给你的信。」
「有什麽事情吗?」她惊讶接过信,想不到萧邦会有什麽事找她。疑惑拆开信封,落出张信纸。上头笔迹潦草,其中好几个词都用圈圈含糊带过。她困惑望向德爵女士。「上头写什麽?」
德爵女士接过信纸,看一眼,咕哝:「弗雷德里克的拼字仍旧没有进步。」她研究半晌,大声念出信上的内容:
致德爵夫妇与同小姐,
冬天的尾巴渐渐缩起来,看看窗外又长出茂叶的大树与清朗的天空。巴黎,变得像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穿上她漂亮的衣裳,等待人们看看她。
同小姐初到巴黎,何不出去走走?
「你说呢?」念完信,德爵女士微微一笑。
「为什麽……萧邦先生为什麽要邀请我?」同有川更摸不着头绪。
德爵女士一耸肩,细心折起信纸,放回信封内。「或许是对新朋友的好意,春天是个适合出游的季节。你该答应的,我等等替你回覆他。」
说完,不待同有川回应,德爵女士快速转身走下楼。等同有川发觉时,她已能从窗户看见德爵女士穿着外出服,走在小巷中的身影。
虽然不明白萧邦的用意,她的心里倒是为他的邀约感到高兴。和名音乐家出游,是多麽光荣的事?或许这是发生在她身上最美好的经历。
重重地跌回床上,她阖起眼,黑暗间,那抹神秘又诡异的人影竟然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他的模样比过去清晰许多。意外地,人影模糊不清的轮廓让她感到一阵熟悉,正想看个仔细,意识却渐渐朦胧起来…….
再度清醒,天色已完全暗下,德爵女士的叫唤自楼下传来,告诉她晚餐准备好了。
同有川坐起身,後脑一阵晕眩,差点没跌回枕上。她抹抹脸,步下楼到饭厅,德爵夫妇已经在餐桌边等她。
「抱歉,久等了。刚才我睡着了。」她歉然道。
「想必大家都饿了,快吃吧!」德爵女士热情捏一块面包入她的盘中。
餐桌上一如往常安静,她喝着口味不习惯的肉汤,怀念家乡的食物,突然听见德爵女士开口道:「适才,我去弗雷德里克家了。」
「哦?」
「我与他约明日一同出游──正好爱德华这段时间也没有工作。是吧?爱德华。」她向沉默不语的德爵先生看一眼,见他毫无反应,继续对同有川说:「或许,可以到郊区的别庄住几日?」
瞪大双眼,她惊讶一叹:「郊外的别庄?」
「是啊,我们每年盛夏会到别庄去避暑。」德爵女士笑着解释:「今年去过春吧。」
隔日早晨,熟睡的同有川被德爵女士唤醒,同有川睡眼惺忪爬起身,望望窗外──天色刚蒙蒙亮。没有了手表,她预估现在或许才清晨六点。
到楼下,她意外见到萧邦已精神奕奕坐在客厅等候。微微一笑,她主动和他打招呼。几日不见,他清瘦的脸庞多了些红润。
「还习惯巴黎的气候吗?」他关心问。
「是的。这里很好,和我的家乡比起来的话。」同有川坐到他身旁,客气点头道。
见她态度生疏,萧邦的眼神立即黯淡下来,下一秒,却不着痕迹地恢复先前的神采。「同小姐,想听我弹钢琴吗?」
同有川愣一下,点首。「我能够想像,你的琴艺肯定会令我惊叹不已。如果有这个荣幸,当然想听听你奏曲。」
「是吗?」他露出腼腆的微笑。「或许,琴声会让你忆起什麽。」
「例如?」
「例如──」他顿了顿。「初恋的滋味。」
「初恋?」同有川好玩地笑起来。「我倒还没嚐过初恋是什麽滋味呢。」
「我只是举个例子。」萧邦垂下头,哑然失笑。「我记得别庄里头有一座钢琴。」
清晨的巴黎街头清冷,薄薄的雾气弥漫於冷空气中,建筑被笼罩在白雾下,变得朦朦胧胧,像一座梦幻的「雾都」。同有川不禁着迷地欣赏着窗外景色。
「没想到,巴黎的早晨可以如此得美。」她情不自禁对着身旁的萧邦道。
「巴黎,就像美丽的女人,不论黎明或者夜晚都有不同让人惊艳的面貌。」萧邦边说,边伸手指沿途经过的景致,一一向她介绍不同街道的名称。
随着萧邦的介绍,同有川霎时感慨万分:仅仅经历过两百年的时光,整座城市的风貌就完全不一样了。她试着从眼前的城市寻找二十一世纪的痕迹,却发觉只是徒劳,两百年後,巴黎已是截然不同的城市。
抵达别庄时是黄昏,漆成乳白色的屋子被夕阳照映得金黄。这栋独自座落於森林深处的宅第在斜阳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孤寂。
四人来到大门口,白色墙壁上蒙着一层灰,他们抬头一撇,屋檐下竟结满蜘蛛网。德爵女士皱眉,低声咕哝几句,用钥匙扭开门,屋内,却整齐得像刚刚才被打扫过。
张望一番,德爵女士解释:「由於一年才来一次,我们请人定期来打扫──不过,显然对方只对屋内做了整理。」
客厅中的三角钢琴立刻吸引住萧邦的注意。他坐上钢琴前,朝同有川微微一笑,眼神像在说:「看,我说得没错。」
「弗雷德里克,等会儿再碰琴,我先带你们去房间。」德爵女士说完,没等萧邦反应,拉着同有川走上楼。琴边的萧邦赶紧应一声,跟随在两人後头。
楼梯间的墙上挂着许多油画和一张不清晰的黑白照片,里头是年轻的德爵夫妇与一名少女。
同有川望着相片,好奇问:「德爵夫人,照片上的是──?」
德爵女士一怔,半天没有回应,直到同有川轻推她的肩一把,才连忙抹抹额头掩饰窘境。「她是──一个曾经和我们很亲近的侄女……曾经。」
「哦……」同有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追问。
二楼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的房间共有五间。德爵女士让萧邦住在位於左侧靠近楼梯的房间,同有川则被安排到隔壁。
两个房间的摆设大同小异──一张靠在房门左侧的单人床与摆在床尾的衣橱。
同有川刚入房,一眼就注意到门面对的落地窗,窗外头是一座阳台,能够由上往下看到前庭。
她来到阳台,晚霞像烈火绚烂散布开,映得森林满片通红。她从没见过一副让人无限惆怅的景象,於是忍不住赞叹一声,叹大自然的奥妙。
这时,身後响起微小的敲门,同有川没有被敲门声打扰赏景情绪,说声「请进」,房门就被小心翼翼打开。是萧邦!他换上一件轻便的衬衣,站到她身旁,手肘靠上阳台栏杆,与她相同凝视着西损的太阳,柔和的侧脸看上去有些惘然。
「落日的沉默总是会勾起心里许多事情」萧邦问:「你也受余晖影响吗?」
「是的。」她像碰到知音般露出微笑。
「那现在你想到什麽?」
「现在?」她摇摇头。「太多了。」
「哦。」
两人陷入沉默,同有川悄悄看向萧邦,猜想他会想到什麽。他没察觉她的注视,似乎没入自己的思绪,眉间轻轻揉在一起。
「有什麽事情困扰着你吗?萧邦先生。」她出言打破安静。
萧邦被她从思绪中唤出,忙道:「怎麽说?」
「你的表情总透出一丝遗憾。不过,或许是我多想了。」她不好意思耸耸肩。
「遗憾──」萧邦没有嘲笑她的话,反而转头认真望入她的眼眸。「同小姐,你有没有被遗忘过?」
「遗忘?被另一个人从记忆中抹灭的遗忘?」
萧邦点点头。「是的──即使站在对方面前,那个人待你却如同陌生人般的遗忘。可是,那个人对你来说是重要无比。」
「天,我不敢想像!」她惊呼。「这是恐怖的折磨,生不如死!」
「是的,痛苦异常。」萧邦仰起头,轻叹一声。
见状,同有川察觉什麽般,把视线带回远方那抹金黄景致,谨慎却大胆地问:「萧邦先生……是否,发生了什麽事情,使对方遗忘了你?」
静静地,萧邦带着无奈开口。「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