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爵女士是个神经质的妇女。萧邦离开後,她站在门口,直至萧邦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才阖上门。
「天啊!」她转身仔细打量了同有川一番。「你身上穿这衣服是哪来的?」说完,弯下腰,伸手摸了摸礼服裙摆。「噢看在上帝份上,怎麽会有人在大冷天穿得这麽薄?」
「这──」同有川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德爵女士喃喃自语,抬手摸上她冰凉的脸。「你变了──但是,似乎又没有。」
「不好意思,什麽?」同有川对於她的行为感到极为不自在,尴尬地扯动嘴角。
「哦──不,没什麽、没什麽。」德爵女士抓抓蓬松的头发。「跟我来。」她带同有川走上楼,从大柜中里翻出一件镶着蕾丝边的白色洋装。「穿这件,比较保暖。」德爵女士把洋装递给她,又领她上阁楼房间。「今晚先睡在这里吧。」
阁楼的房间窄小,只容下一张床与一张木桌。木床旁有一扇玻璃窗。同有川来不及道谢,只闻「喀喀」两声,德爵女士已消失在楼梯口。
换下礼服、摘下头饰,同有川疲惫地倒在床上,轻叹口气──到底,她身上发生了什麽事?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做反应。如今仔细思索,只觉如同幻梦一般──明明几个小时前还在古玩店,转眼间却跑到十九世纪──
缩缩身子,她坐起身,在房内摸索一番──是真的。是真的从古玩店跑到这里──这里:她见也没亲眼见过、想也没想过、被称为「十九世纪」的时空。
她一直以为,「返回时空」这件事情已经被证实不可能发生了……
霎时,她想起「家乡」的人。不知道现在萧媛音怎麽了?伯爵是否见着她「消失」的过程?她离开多久了?有人会找她吗?
种种问题让她乱了心神,急急坐上床,下一秒,又站起身。无限的焦虑充斥在她胸口,却莫可奈何,什麽都做不了。抬手看眼手表,上头的秒针停在法国时间中午十二点五十三分──她离开二十一世纪的那一刹那。
随着午夜来临,远方教堂钟声响起,她眯起眼眸,抵不过睡意侵袭,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逐渐睡去。
阁楼的窗户没有帘布,黎明朝阳升起霎那,阳光刺入眼中,同有川立即惊醒了过来。她爬下床,环视房内的布置,脑子一阵空白──过了几秒,才赫然想起自己置身於什麽地方!
揉眼看看窗外,早晨的巴黎街道与夜晚的景色有着天壤之别。夜晚,这个城市对她来说是一座沉静在黑暗中的古蹟;白昼,这个城市却活过来了,像电影画面的景致灵活生动出现在她眼前。看着外头那只存在过她想像之中的街景,她感到自己就像「醒着在做梦」,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真实,又同时如此虚幻。
抹抹脸,她准备下楼,余光不经意瞥见桌上萧邦昨晚借给她的外套,犹豫数秒,她抓起外套一并带下楼。
「德爵夫人,早安?」她在厨房找到正忙着烤大饼的德爵女士,轻声打了招呼。
「哦!有川,昨晚睡得好吗?」德爵女士回首看她一眼,热情回应,手上的工作未曾停下来。「早点在桌上,请自己开动。」
谢一声,同有川小心翼翼拿了块马铃薯,边吃边在餐桌上东张西望。「请问,你自己住吗?」
「哦?」德爵女士从炉中拿出热腾腾的大饼,解释:「我丈夫一大早就和弗雷德里克去蓝芙夫人家中教她弹琴。」
「蓝芙夫人?萧邦先生也在那里是吗?」
「是啊。蓝芙夫人是克里斯公爵的新欢,由於公爵夫人非常凶悍,克里斯公爵只能趁公爵夫人不在家的时间偷偷与蓝芙夫人约会──怕寂寞的蓝芙夫人请来导师教她弹钢琴,消磨时间。」德爵女士边说,边把大饼切成四半,又夹一块到同有川的盘里。
「请问蓝芙夫人的宅第在什麽地方?我想去找萧邦先生,把这件外套送还给他。」
「甜心,你该不会想用双脚走过去吧?」德爵女士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即使搭乘马车过去也得花上半小时路程。蓝芙夫人住在华尔街,离这里有一段大距离──出了小巷一直直往左走就好了。」
「没有关系。」点点头,同有川吞下最後一口饼。
她准备出门後,德爵女士向她挥挥手道别。「记得,早点回来!」她从门边的架上取下件红色披肩。「披上这件披肩,外头冷。」
十九世纪巴黎的街道与她的认知上截然不同;原本以为,巴黎市中心该会是热闹的繁市,却发现实际情况与自己的想像有些出入。街上不拥挤,也不清冷;行人的步调不急不徐,同有川走了一阵,突然为自己急促的步调感到有些尴尬。──或许是二十一世纪多数都市人的通病,每时每刻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却不知道在赶些什麽。
一路上,旁人不时用异样眼光揪同有川瞧,好像看到异类似的。她也知道,自己的东方面孔在他们眼中是奇怪的,思及此,她不好意思垂下头,步伐竟不自觉又加快了。
「同小姐?」
同有川不知道自己走多久,突然给迎面来的马车给唤住脚步。
她遵循声音抬头,出乎意料地,来者正是她要找的人!只见萧邦的头马车窗探出,同样惊讶望着她。
「你用双脚从德爵女士家走到这麽远的地方?」
「呃──是的。」同有川难为情地点头:「我想把外套还给你。德爵女士告诉我,你在蓝芙夫人家中教她钢琴,所以我──」话未落,萧邦打断她,主动打开马车门。「上来再说,你的脸都冻白了。」
「谢谢你。」她感激地踏入车厢。
一坐入温暖的车厢,她全身顿时一阵放松,继续她这趟「小旅途」的目的。说话同时,冰冻的面颊已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双唇冷得不受控制轻颤抖,她仍然朝萧邦露出感谢的笑容。
愣一下,萧邦一反先前强势的模样,回报她一个腼腆微笑。「不必谢我,倒是你为了还我外套走上这一段遥远的路途,我受宠若惊──蓝芙夫人的住处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若非我碰巧撞见你,要不然等你抵达蓝芙夫人的宅第时,我早已离开了。女孩们都不愿意走太过冗长的路程不是吗?」
「不──不会的,我习惯了。」
萧邦眨眨眼睛,话锋一转,关心道:「昨晚在德爵女士家中睡得还习惯吗?」
「谢谢。能住在德爵女士家是我的幸运。」她笑了笑。见萧邦投来好奇的眼神,解释道:「若不是你们,昨晚我应该会露宿街头,与暗巷里的老鼠为伴。」
他摇首,露出「没什麽」的表情。「说来很巧,刚刚我正打算去找你。你说要回家的。」
讲到「家」,同有川立即变得严肃。「是的。你能够带我回去吗?」
「我知道你从哪来,但我不知道你住哪。」
「你知道?」她大吃一惊,同时为他打的哑谜感到疑惑。
「我想,你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很远很远,远得难以触及。是吗?」他的语调从肯定变疑惑,却讲得同有川目瞪口呆,甚至怀疑他知道些什麽。
「你……」
「我只是从你昨晚的衣着猜测。」他看穿她的心思。
眼看快抵达德爵女士的住处,她已经被这个城市、这个时空迷惑得不知道该接下「回家」的话题。叹口气,倾身靠在窗边想理理思绪。但是,窗外陌生的景色却让她越看越烦躁,她索性把视线调回车厢内,偷偷认真观察起同样满脸沉默的男人──他长得比他留给後世人唯一一张照片上还年轻。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同有川暗嘲自己。照片是他逝世那一年所拍,而现在,他不过二十三岁。
逝世──这个词让她感到恐怖。她正处在一座比她老近两百年的城市,坐在一位历史书才能见到的人身旁。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萧邦,他历史上着名的音乐家!昨天中午,她才在演奏会上弹奏他的曲子!简直不可思议,一个死去百年的人正活生生地坐在她眼前。
这一切是真的吗?
她不禁又起了怀疑。
「这件披肩很适合你。」马车停在德爵女士家门口,萧邦的声音突然传入她耳中。
是真的。
「萧邦先生,谢谢你。」她踏下车,欠欠身。「借我外套、替我找住处,现在还麻烦你送我回来,真的非常感激。」
「你太客气了。」萧邦淡声回。
此时马车夫已坐到前头去,等着萧邦发指示。
「你快回去吧,我瞧你的脸色很苍白。」
「天气冷了总会如此……再见。」萧邦满不在乎地摇首,抿起嘴,显得欲言又止。在同有川疑惑注意下,他犹豫几秒,最後叹口气,倾身向马车夫低声说几句。接到指示的马车夫挥动马鞭,车轮随着马匹行走开始转动,不过一下,萧邦乘坐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