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的影视厅里有一台三角钢琴,公演前几日,同有川从早晨十点,影视厅开放後便坐在钢琴前,一直练习至凌晨两点,影视厅关闭才回房。
抵达饭店,同有川进房一拆行李,整个人瞬间冻结,面露无法言喻的表情,哭笑不得地看着空荡荡的谱夹──她的谱呢?
收拾行李时,她以为谱子早在谱夹里头,谁知道,现在才发现乐谱根本被她遗漏在另一个包里。
颓丧地和饭店借了钢琴,同有川完完全全地丧失信心。她从来没有犯过这种错误。若是谱子在身边,心里至少有安全感──现在,她必须靠着手指在钢琴上游动的熟练度来弹奏这首曲子。
人越是紧张,原本熟悉的东西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这句话套在她身上再适合不过。
现在,分针停在一点,距离公演剩不到二十四小时。
她吁一口气,双手不知道第几次摆上琴键,打算做最後的冲刺。全长两分多钟的「离别曲」,当她弹到转调的地方,原本顺畅游走在琴键的手指顿然停下动作──她把指法忘了。
微微一愣,她立即皱起眉,满脸尽是怒色,赶紧再重头弹一次,可是,再度来到转调地方时,脑袋又是一片空白。
这个「意外」让她无心再练琴。愤然起身,她「碰」一声盖下琴盖,对自己又生气又颓丧,荡於影视厅的重重回音就像她心里的愤怒。
走回房间途中,她丧气的心情转为疲惫,叹一口气,蓦然袭来的劳乏让她的眼睛几乎快阖起来。
她真的需要好好的睡一场。
回房的步伐越走越慢,视线逐渐朦胧,霎时,那抹熟悉的人影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不可置信地用力眨眨眼,却眨不掉前方如梦如幻的人影。那个「人」靠在墙上,垂着脸,脸庞给衣领遮住了。
大吃一惊的同有川赶紧追上去,却追不到,不管走多快,人影总是和她保持一段距离。这时,那「人」一转身,转入一扇微启的房门,消失在她眼前。
她追到门边,定眼一瞧,这不正是她的房间吗?
谁把房门打开了?是那个「人」吗?他是谁?幽灵吗?
满腹疑惑与一丝不安,同有川轻轻悄悄推开房门。
里头幽黑寂静,开灯後,房中半个人影也见不着,行李摆设如她离开时一样,丝毫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同有川暗嘲自己大概是眼了花,又说服自己或许今天早上离房时忘了关上门。她不愿再思考,倒上床,倦得马上进入梦乡。
来到巴黎近一个礼拜,几乎所有人的时差都调过来了。同有川被八点响起的闹钟唤醒,困倦的她厌烦地按掉手机上「铃铃」响的声音,翻个身,埋进被褥里头。直待十分钟过後,手机第二次想起,她才心不甘情不愿爬出窝里。
站在浴室镜前,看着里头自己的模样,同有川不禁暗暗苦笑──昨夜熬到将近两点才入睡,根本休息不到六个小时,现在可好了,她看上去苍白又憔悴。
微微蹙起眉,她用两巴掌打掉睡意,提醒自己活该。
公演於早上十一点开始。
开演前两小时,萧媛音在普莱耶尔音乐厅内将演出的顺序和她的学生们说一遍,又安排所有人上台彩排一次。
同有川被排在倒数第二位。她紧张地坐在台下的贵宾席,双手握拳,手心不住冒汗,看着演出者一位一位顺利地弹奏出准备的曲子,心头上的弦又系得更紧了。尤其当她前头的演出者走上台,一名年约三十的妇人,昂着头,充满自信坐在钢琴前头,缓缓抬起手,手指落下那一刻,巴哈的SinfoniaNo.7inEminor轻快地被带出来。
她一瞬也不顺望着妇人快速跳动的指法,自己的十指反而变得僵硬,不自主抓紧膝上的白裙,不仅心脏砰砰地跳,身子也激动地颤起抖,连精神都渐渐无法集中。
「有川,同有川。」不知何时,妇人已经回到座位,轻轻摇着同有川的手臂。
她一惊,朝萧媛音望去──萧媛音朝她点点头,示意她走上台。
抖着脚起身,步上台之时心里直喊糟──光是彩排就紧张的要她的命,那麽正式公演她岂不完蛋?
「有川,这只是彩排,不需要那麽紧张。」萧媛音倚靠在帘幕旁。
「我知道。」她坐上钢琴,摆放在琴键上的手指不受控制用力颤着抖。吸气又吐气,她不断告诉自己放轻松,但是,光连第一个音她都不确定怎麽弹了。
板着脸,她又害怕又尴尬,不停地反覆检查放在琴键上的指法是否正确。
「有川,你可以开始了。」萧媛音的声音从身後传来,使她背上的冷汗流得更甚,脑子空白得像一张白纸。
硬生生吞了吞口水,她闭起眼,索性想也不想压下琴键。像奇蹟般,萧邦的「离别曲」缓缓地被流畅奏出,她舞动手指,放空脑子。她知道一分心手指动作就会被打断。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到变调的地方,同有川的思绪突然打了岔:她想到再过不久就开始的演出,台下将坐满满的观众,近百双眼睛盯着她──可怕的画面让她游动的手指顿然停下,她坐在琴前,伴着其他演奏者的窃窃私语垂下头──她实实在在地把转调後的指法忘得一乾二净。
萧媛音走至同有川身後,急问:「发生什麽事情?」
「我……」同有川欲言又止。「我无法将它弹完,一分心後指法就完全忘了,更严重的是,一弹到转调的地方,我就无法再专心弹下去。」
面对学生的难题,萧媛音沉默半晌。「不论如何,你一直弹下去就好,不管是否记得下一个音符是什麽,直直弹下去──碰到忘谱,就来一段即兴。千万记住,你继续弹,尽管犯错,观众不一定会知晓,若你停下来,即便是音痴都听得出来你犯错误,知道了吗?好了,最後一位演出者上来吧。」
「我知道了……」她颔首,沮丧地步回台下。她不敢说,萧媛音的话语里藏着一股压迫力,越这样说,她越觉得自己该展现完美的演出。
趁着最後一位演出者彩排,萧媛音来到同有川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以示鼓励。「待会儿,你弹奏的时候,什麽都不要想,也不要怕出错──我只要求你把这首曲子弹完。」
同有川那只被握住的手已被汗水浸湿,赶紧抽回手,勉强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好了!」最後一位表演者结束弹奏,萧媛音站起身。「大家休息一下,二十分钟後到後台集合。」
贵宾席上的人一哄而散,只剩同有川无力地坐在席上,瘫在那儿,一动也不想动。
她真的能够将这首曲子弹完吗?
十五分钟後,已有观众陆陆续续地进场。同有川被萧媛音唤入後台准备。她低头看看表,上头显示着十点五十五分,演出剩五分钟就要开始了。她甩了甩头,摘下手表。
第一位表演者已站在帘幕正後方,等着萧媛音请他出场。
待在後台的同有川无法看见外头的状况,不过,观众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却足以让原本紧张的她冒更多冷汗。
「各位加油!」萧媛音拍拍大家的肩膀以示鼓励。她走到舞台灯光下,以法文介绍起这次的公演。
见第一位表演者走入舞台灯光中,同有川坐到後台角落,强迫脑袋放空,沉淀紧张的心情。
第一位演出者朝观众席一鞠躬,自然地坐至琴前,手指从容摆上白键,忧伤沉重的旋律像缓慢的河流不急不徐泻出指间。
缩在後台的同有川随着旋律静下心神,盘起腿,以地板作琴键,手指在木质地板上按起「离别曲」的指法,缓慢地,细心地揣摩曲子;转调时,她的思绪又打岔了,她却不收回指头,保持着前一小节的指法,食指规律急促敲打上木地板,但是不论如何绞尽脑汁就是无法忆起转调後的音节。
「有川!」
闻声之际,她的肩膀被推一下,同有川蓦然抬头,眼前站着排在弹奏巴哈妇人的前一位演出者。
那名演出者指指舞台。「该你到幕後准备了。」
「这麽快?」她心脏一碰,边说边起身,一边拍拍沾上灰尘的白裙。
舞台幕後,她把台下的观众看得更清楚了。所有人都穿得正式,没有交谈、没有低语,全厅内只有舞台中央那架三角钢琴发出的声音,还有──对同有川来说,还有心脏无可克制的跳动声。
很快地,妇人一鞠躬,换她上场了!
「有川‧同,即将要为我们演奏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萧邦的『E大调练习曲第三号』。」
萧媛音退下舞台,换同有川上台。她深深鞠个躬,霎时台下掌声响起。摇摇晃晃地,她走到钢琴前,不自在坐下,摆上琴键的手颤抖得比彩排时还要剧烈。
头一个音的指法使同有川调整了许久,心头的跳动声随着她的犹豫越来越响亮,最後,她乾脆闭上眼,什麽都不想,让手指直直压下去──「咚!」
吓!
她一惊,吓了一跳,赶紧收手──那是个完全不对的音!
紧张地缩紧肩膀,她又继续找指法。这时,台下则传出观众低低交头接耳的声音。
重重吁出一口气,她重新把十指摆上琴键,反覆地、再三地确认指法後,才轻轻地按下第一个音──顿时,她再度惊觉到自己的错误:她的力道出得太轻,根本无法在三角钢琴上击出声音。
连续的失败让她暗暗叹一口气,心道:「反正,只要流畅地完整弹奏曲子,台下观众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弹奏时是否犯下错误。」思即此,她不再思考先前犯下的错误,定了心神,手指开始僵硬在琴键上移动──她的动作越来越顺畅,逐渐地,她投入曲声,身体开始随旋律摆动。
她不再思考下一个音是什麽、指法要如何按,只是随着感觉弹奏「离别曲」。
终於,最後一个和弦被奏出,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放开踏板,曲声戛然而止──蓦然间,台下掌声轰然响起,又响又亮,为她的成功演出喝采。
旋身到舞台中央,她面带微笑,朝台下鞠个躬。
如雷贯耳的掌声再次响起。
「你做得很好。」返回後台,萧媛音走过她身旁,小声赞许。
她回报给萧媛音一个笑容,同样为自己的演出感到光荣。
谢幕後,萧媛音给了集合时间,一行人分散去吃午饭。
同有川主动留下替萧媛音收拾场地,却被萧媛音催去吃饭,她说不过老师,抓了包,正要离开演奏厅时,却被迎面而来的德罗特伯爵唤住脚步。
「有川──同小姐?」德罗特伯爵面带微笑,拉起她的手,轻柔吻上她的手背。
「伯爵?」她讶然唤。
「准备吃午饭吗?」
「是、是的。」
「请原谅我的无礼,不过,我很欣赏你的演出。不知是否有荣幸能邀你在这美好的午後共度午餐?」德罗特伯爵的语气却丝毫没有让她拒绝的余地。
「很高兴我的演出受到伯爵青睐。」受到德罗特伯爵的赞赏,她受宠若惊,同时不着痕迹地抽回被伯爵紧握不放的手。「我很乐意和你共进午餐。」
他露出笑容,弯起手臂,方便她扶着。「我的司机已在外头等候,同小姐请。」
两人向外头走去,赫然间,同有川却想起遗忘在後台的手表,她抽回手,欠然道:「请等我一下,我的表被我遗留在舞台後方。」
「不用着急。」德罗特伯爵颔首。
回到後台,萧媛音仍在收拾场地。
「老师不走吗?」找到手表,同有川顺口问。
「哦──对,是……是准备要走了。」萧媛音笑起,显得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才道:「有川……你适才──刚才德罗特伯爵是不是找你说了什麽?」
她愣一下。「不,没什麽,伯爵不过邀请我吃午饭罢了。」
「哦!是吗……」萧媛音沉下眼,阴郁地答道:「你要知道,德罗特伯爵不是好人。」
「老师的意思是?」
「哼──!」萧媛音冷笑一声。「许多年前,我来到巴黎举行公演,同样地,我遇到了德罗特伯爵。当时公演结束,他叫住我,极力地称赞我的演出。我与他相恋了一段时间。不──我甚至不确定我与他是否是『相恋』,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总而言之,结识三个月後,我们分手了。前几个礼拜,他连络上我,告诉我,他将会来参加这次的公演。我以为……以为……」说到此,萧媛音全身激动颤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同有川吓一大跳,头一次见到萧媛音的情绪如此反常。她的视线不自然从老师身上移开。「你知道,我不好拒绝。」
「祝你好运。」萧媛音冷冷一笑,自鼻音发出一哼声,提着背包率先离开演奏厅。
见到萧媛音的反应,她又愣又怔,只好甩甩头,深吸口气,到外头与伯爵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