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於榻前,面上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般。
我竭力控制住内心的波澜,轻轻道,「太妃,卿儿不孝……昔日母妃为护卿儿,甘愿沦落冷宫十年。事到如今,卿儿不能独自苟且偷生。何况母妃生前还有嘱咐。我不能辜负了她……太妃昔日与母妃交好,我世间再无亲人,我知道,唯有太妃可以帮我……」说到最後,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瞬间满脸。
常太妃看我半晌,动容不已,终是叹息道,「罢了罢了……」
她让我扶她起来,半靠在榻上,「本太妃闲来无事的时候,总是爱画画打发时日——你且去取来我的砚台。」
我依言走过去,砚台里尚有些墨。砚台嵌在一个漆黑的底座上,如果不细看,根本不会想到下面的会是墨玉。
不用说,那就是之前烟翠告诉我的墨玉砚池了。
我端过去,太妃问我,「你且仔细看看,这个是什麽?」她指着砚池底下的墨玉道。
「如果卿儿没有猜错,和母妃当时留给我的那个东西是一样的。」我仔细看过後说。
她点点头,示意我放下。
然後接着问我,「你的母亲当年是怎麽跟你说这块玉的由来的?」
我将母亲当年的话语一字不漏说给常太妃听。
她听後,微颌目道,「你母亲并没有全部说实话。」
我大惊,「太妃——」
她睁开眼,「这个,你不必吃惊。你母亲那样说,亦是不得已。」
她淡淡道,「你母亲当日说的你父皇不能容纳外人之子,亦不是虚话。你母亲给你的墨玉,其实,并不是感昭寺主持所赠。」
我再也坐不住,一下站起来,手脚颤抖,差点打翻了眼前的墨玉砚池。
太妃毫不理会我的失态,自顾自说下去,「你的母亲这麽说亦无可厚非。想必是不敢说出实情,怕你承受不住。毕竟啊,这关乎到一个女人家的名节。」
我越听越心惊,禁不住问道,「什麽名节?太妃,我是父皇的女儿,而且,母亲根本不是……那种人!!怎麽又说是关乎母亲的名节?」
常太妃看着我,惋惜地叹口气,「卿儿,听太妃讲,太妃的意思不是你母亲,而是……」
昔日,母亲入宫後,先皇恩宠极多,却久久没有怀孕。这让母亲很是惶恐不安。虽然有先皇的恩宠,母亲却一心想要自己的孩子。
「後来,宫中太医给你母亲看过,断定你母亲体内有寒,给她开药後,要她按时服用。太医给你的母亲开的药是好药。这个本太妃曾看过药方,药方没有问题。可是,自打你母亲喝了这药以後,别说有孩子了,就是自己的身体亦越来越弱了。」
「那是为何?」
「宫里历朝为子嗣之事,嫔妃们那可都是想方设法让自己先诞下龙种,又不愿让别的女人捷足先登。你的母亲,一进宫就占尽先皇荣宠,多少妃嫔已经眼红欲滴血;若是再诞下皇儿……所以啊,人心就不能不防了。你的母亲先是体寒,一时不能有孕,但是谁能保证以後身体会不会好起来呢?……所以,你母亲的身体就越来越弱了……」
我牙关咬紧,身体因愤怒颤抖着。
常太妃叹息道,「我曾劝过她,不要吃那药了。你母亲心地善良,尽管如此,也从不疑惑身边的宫人。可是终究是听了我的劝。停药之後,身体逐渐恢复一些,你母亲徵得先皇同意,每月去感昭寺拜佛求子。你的父皇感叹於你的母亲对子嗣的执着,特允许你母亲每月出宫。这在大梁朝後宫,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可见你的父皇对你母亲的宠溺……殊不知,这亦是害了你的母亲……」
常太妃眼神望着远处的烛火,似沉浸在往事之中,「你的母亲,就是在那里遇上了她昔日宫外的青梅竹马,亦是本宫娘舅家的表兄齐曾……」
我眼前一暗,手愈发哆嗦,梁文敬之前亦曾提到过母亲的青梅竹马,难道,难道……
我不敢往下想了,漫无边际的凉意,只觉浑身冷汗涔涔。
常太妃瞥了我一眼,「卿儿,太妃只是说遇上而已,并没有说发生什麽。你看你,脸都白成什麽样了……」
母亲在感昭寺偶遇当年的青梅竹马,男女有别,加上母亲亦是宫中贵妃。本不该有什麽接触。但那日,两人擦肩而过之际,昔日的青梅竹马齐曾,却是认出了她。
两人皆是你已嫁,我已娶,早已无昔日的那份心情。但是,就那麽一瞬间,那人却看出了母亲身有疾患。昔日的青梅竹马齐曾既是京城名医,又兼有昔日的情分,在为母亲诊脉後,母亲不得不相信她之前的药被人做过了手脚。
苦於无证据,母亲不能亦不敢声张。
齐曾便每月等母亲初一、十五出宫时,在感昭寺为其熬药。半年後,虽然还没有子嗣的迹象,但母亲的身体渐渐恢复到之前。
齐曾在一次给母亲把脉後说,若是母亲再持续服药半年,身体基本可以恢复了。
万历八年、九年两年间,先皇两次下江南私访。
万历九年的时候,母亲的身体已大好,按齐曾的说法,还是有可能会有子嗣的。
春暖花开的时候,先皇去江南游历。母亲便留在宫中。
「及先皇回宫後不久,你母亲便有了身孕。若不是齐曾,你母亲可能一辈子再无子嗣。」
常太妃意味深长,「齐曾如此,却是害了自己。你母亲当日被揭开之时,齐曾便是第一个要被问斩。」
「太妃?!」我声音嘶哑,「意思是,我,我,难道?是齐曾的……」
常太妃仰头闭目道,「我那糊涂的表兄,读书迂腐之至,只道身正不怕影斜,将感昭寺一事细细招来。後宫妃嫔出宫已是大忌,又与宫外男子接触,不论何原因,皆是难逃之罪。先皇虽是默许你的母亲出宫,却因为齐曾之事怒上加怒,命人采来齐曾的血,却是与你不相融。」
常太妃长叹一声,「我那表兄这才糊里糊涂捡了一条命。却因与後宫嫔妃私下接触被废去双腿……」
目瞪口呆之余,不禁毛骨悚然,只觉後背似有无数的毒蛇爬上,冰凉一片。「後来有人在你母亲的房内搜出一块墨玉——就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那个。这被当作你母亲私会外人的证据。虽然难以让人信服,但是,你与先皇血象不溶,齐曾也不是,那只能是外人了。这墨玉本是大梁不喜之物,纹理罕见,你父皇即便当时虽相信你母亲的人品,却不得已,没当场赐死你母亲,只让她搬去冷宫。你父皇亦是想查出此事,却迟迟无果。直到你母亲离去亦没有结果。」
我浑身汗水涔涔,两眼呆滞,想不到里面还有这样的隐情。
常太妃盯着我,眼神似藏着绵绵细针,似乎有着刻骨的仇恨,「这里面,你得记住一个人——这便是当朝太后郭宜。」
「郭宜?」我喃喃道。
「没错!不光是你,本太妃也得记住她,即使我死後变成鬼,即使她化成灰,我亦会记得她……」提到这个名字,常太妃顿时眼神凌厉,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淡然和沉着,瞬间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手紧紧抓住身边的被衾,手背青筋暴出,似要用尽全身力气抓碎般。
良久,渐渐放松下来,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淡然,「想必兰儿和你说过了,宣儿为何去西南边境。一切都是郭宜这个毒妇幕後操持所为。为了敬儿的太子之位,她不惜谎称病危藉以拆散宣儿和兰儿;在敬儿登上皇位之後,又逼走了宣儿,让我们母子此生不复见……」常太妃眼中泪花闪闪,她竭力撑起身子,坐好後仔细端详我,「卿儿,你都不知道,太妃的第二个孩子若是还在,也该有你这麽大了……」
言罢再也控制不住,老泪纵横,「孩子快要落地的时候,皇上还在上朝。皇后郭宜闻讯便带人来我寝宫助产。孩子诞下的时候,哭声宏亮,是个健康的皇子呢。可是,待产婆抱走不久,便言小皇子薨了……太医只道小皇子先天有疾。可是,我知道,那孩子,他是好好的啊……」常太妃用锦帕遮脸,低低哭出来。
十月怀胎的辛苦,将为人母的喜悦,都随着小皇子的逝去戛然而止。那种压抑已久的悲痛乃至绝望,岂是常人能体会。
许久,她止住哭声,「孩子去後,我久病不起,再也不能诞育子嗣。身侧的一个侍女终日恍惚,有一天终於忍不住,告诉我她看见了太医用银针杀害小皇子,自知时日不多,告诉我实情後自尽身亡。那个太医,便是郭宜的近身御医,东窗事发後郭宜将罪责推个乾净,那御医便做了替死鬼。我那可怜的孩子,才出世就……」说到此,她又哀哀哭了起来。
「太妃……」震惊之余,我亦是泪眼模糊,这些前尘旧事,早已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范围。从来不知道,这宫中,竟是这样的……
常太妃好不容易止住哭声,银牙几要咬碎般道,「卿儿,太妃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那可怜孩子是如何惨死的,此生都不会原谅那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