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鳳馭江山:和親王妃 — 第四章 傷逝1

一日曲毕,母亲坐我身旁,爱怜地把我额头垂下的几缕头发拨到脑後。母亲这几日非常清醒,不复有之前的痴傻样,令我安心不已。

「倾儿,你可曾想过出宫?」母亲话语往常,却令我打了个寒颤。

「母妃,你可糊涂了!可知道在说什麽?」我急急捂住母亲的嘴,虽是冷宫,也不能不提防,若是不经意被内监听到,母亲和我,怕是连这冷宫也没法待了。

母亲微微一笑,「你小时候不总是缠着娘亲带你出宫吗?」

恍惚回到童年,历历在目。彼时顽皮的我,看母亲躺在夏日池塘边槐树下的贵妃榻上,轻摇团扇,闭目养神。我便蹑手蹑脚从後面过去,踮起脚尖伸手捂住母亲的双眼。母亲却也总是知道似的,语声轻轻,「倾儿,可又淘气?」然後放下团扇,轻掰开我的手,回头嗔目,却是语声柔柔,「怎麽又不午睡?」

「那知了吵也吵死了。」我说着绕过贵妃榻,趴伏在母亲怀中恳求,「母妃,带我出宫好不好?」

母亲一边用丝帕给我擦额上的汗,一边柔声道,「宫外有什麽好的?」

「父皇带皇兄出去太傅家做客。皇兄说京城太大了,比皇宫还大,还有好多好玩的。母妃,你什麽时候带我出宫去看一下嘛。」看母妃并无责怪之意,我越发撒起娇来。

皇兄的太傅乃天下第一文豪沈兴,亦是母妃沈思月的父亲。小时候总觉得奇怪,那沈太傅每次见母妃,亦要按规矩是要行君臣之礼,口称「贵妃娘娘」。如今明白,君臣之下,才是父女。

「你皇兄是逗你呢。」母妃眼神淡淡,让侍女给我端上我最喜欢的冰镇梅子,便不再谈出宫之事。

父皇在我之前,已有三子,皇长子也是当今太子梁文敬,皇后郭宜所出,年长我八岁;皇次子,梁文宣,年长我五岁,系常贵妃所生;皇三子,梁文简,母亲是宫中一普通嫔妃宁氏,年长我一岁。我是父皇近而立之年的第一位公主,父皇自然欢喜地不得了。

无论骑马射箭,读书写字,父皇俱让我和皇兄们一起,还道「不让须眉」。

我和母亲进冷宫之前,父皇再无添子,自然,相比较於几个哥哥,我的荣宠也似母亲,盛极一时。

「倾儿。」母亲低低唤我,「又在神游了?娘亲问你呢。」

「母妃,你是在逗孩儿吗?」总觉得母亲奇怪,细看却也无不妥。

「倾儿,若有朝一日出去,记住娘亲的话,能活着就一定好好活着。」母亲的眼睛牢牢盯着我。

「母妃?!」我惊叫差点咬着舌头,「母妃,你是说?……还有机会出去?」

「娘亲只是说说而已。」母亲似乎不以为意,「快弹你的琴去,娘亲好久没有听过了。」

我越发觉得母亲奇怪,在冷宫近十年,一直安於此处,今日突然说出有朝一日出宫,须知冷宫自本朝以来皆无废妃出宫先例,多数废去封号的妃子宫人打入冷宫,不出几年,要嘛病死,要嘛垂垂老死。让我弹琴倒罢了,清晨刚弹过一曲,给我指点了一下,此时却说有好久没听过。

我缓缓起身,边往琴边走边偷望母亲神色,并无异常。

忆起母亲最近种种,我心中突然升起不祥之感。心随时开始怦怦乱跳,手足冰凉,坐在凳子上,腿依然抖个不停。

此时,母亲站了起来,望着天边的浮云,若有所思。

我望着母亲苍白的面容平静之余多了一份坚定。

我平静了一下心情,手刚要附上古琴,听见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似乎有人来了,急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门前,似乎停了下来,悄无声息。

这还不是送饭的时辰,谁会过来?我疑惑地看向母亲,母亲看向门边,眼刹那一亮,只是不动声色。

一会,门外传来太监的尖细声音,「贵妃娘娘驾到——」

大门豁然打开,莲步轻移间,一个淡紫色身影进了门。

来不及细想,甚至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的面容,就和母亲迎上去,双双低头跪下去,「见过贵妃娘娘。」

我的眼角所扫之处,不过是一袭明媚的紫衣。

「姐姐快起来。」贵妃娘娘弯身扶起母亲,我也站了起来。定睛一看,虽然时隔多年,但还是认了出来,居然是二皇兄梁文宣的生母常贵妃。

她生性淡泊,甚少与人往来。只是她亦通晓音律,在宫中与母亲倒是有几分谈得来,但来往并不多。

身後太监抬来椅子,放在常贵妃身後。

常贵妃拿出手绢稍一遮嘴,轻咳一声,这才吩咐道,「本宫奉皇上之命,今日来探望沈氏。」稍停,转眼对後面的太监侍女说,「本宫有话问沈氏,你们都下去吧。」

待人走尽,门也轻声关上。

常贵妃这才落座,望向母亲,声音柔和,「姐姐也坐吧。」

我忙帮母亲搬来那破旧的凳子,让母亲坐下,然後立在母亲身边。这才细细打量起她。

常贵妃按年龄应该比母亲还大,看上去,却如二十许人,头上绾了个寻常髻,只插一支垂珠金步摇,再点缀几片珠花。看上去素淡不已。换作其他嫔妃,恐怕要盛装华服,钗环满头才肯踏入此处吧。再看看母亲几乎满头的白发,憔悴的面容,我的心似被刀割一般疼痛。事过十年,父皇才似记得幽暗的冷宫还有一对自生自灭的母女。相比之下,父皇对母亲,实在太狠心了。

只是不知道常贵妃来此做什麽,我极力压下心中的波涛汹涌。

只听得常贵妃轻轻唤道,「倾云。」

我回过神来,见她细细打量我,眼神有不易觉察的探究,「也长如此大了。母妃没记错,该有十六了吧。真是越长越好看了。」

「母妃?」我低声重复了一下,常贵妃语气慈祥,一如小时候我蹦蹦跳跳找二皇兄的时候唤她母妃,她拉我聊家常唤我的名字那般自然。彷佛,这十年不曾有过一样。可是,我和母亲这般境地,谁又知道不是在落井下石呢。

想到此,我微微一笑,语气淡然,「是,谢母妃记挂,倾儿已经一十六了。」

常贵妃看向我,或许知我语言不善,只是一笑,眼神转向母亲,并不说话,彷佛在等着母亲开口。

「皇上……」母亲微低头,涩然开口,「他还好吧?」

常贵妃乍闻微一愣,敛了笑容,想了一想,微笑道,

「姐姐冰雪聪明,皇上一直记挂心中,不曾忘却姐姐。」她未曾回答母亲问话却话音一转,「只是,这些年,姐姐受苦了。」语意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母亲亦并不接常贵妃的话,只幽幽说道,「罪妇不敢奢求皇上宽恕,只求娘娘能给皇上带个话。罪妇感恩不尽。」说着母亲起身要跪下去。

「姐姐不必拘礼。」常贵妃温言止住母亲。

「本宫还不曾看过姐姐的住处,且看一下。」

母亲起身对我,说,「倾儿,娘亲与贵妃娘娘近十年没见,有话要说,你且在外面等候。」话语虽温和,语气却是不容丝毫商量。

我站在外面,看着常贵妃和母亲进了那空洞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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