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扬子看着陈青絮呆呆的表情,束手无策。
「要不,我送你回家吧。」小扬子问道。
「我不回去。」陈青絮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小扬子慌张地看着陈青絮,挠了挠头。
或许是跟家里人闹了别扭才出走的吧,小扬子暗忖道。但这大马路上车来人往,行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们。小扬子叹了口气,暗中埋怨将军给自己安排的这个苦差事。让他上战场打仗可以,但对付女孩子他根本没辙。
小扬子皱眉思索半晌,问道:「那四小姐想去哪里?我陪你过去。」
陈青絮抹掉眼泪,哽咽道:「我没事,只是想去一个地方。你不必跟着我。」
小扬子哪敢离开,只好一路跟随,生怕出了什麽岔子。车子七拐八歪地到了一个公馆门外。陈青絮下了车,望着那公馆出神。
小扬子仰头去看那洋人的建筑,不明所以。此时,公馆的门突然开了。陈青絮骇了一跳,直勾勾地盯着门。
门里走出个身穿棉布大褂的大妈。她正提着一袋垃圾出门,瞧见门口的陈青絮和小扬子,怔了一下,问道:「二位找人吗?」
虽然陈青絮意识里早就知道矢野流云昨晚已经去世,却还是问道:「矢野先生在家吗?」
这位做清洁的大妈显然并不知道矢野流云的死讯,笑道:「他昨天就出门了,恐怕去了朋友家,现在还没回来。」
听了这话,陈青絮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大妈瞧着她伤心的样子,忙说道:「姑娘急着找他的话,不妨到屋里等等看,他就快回家了。」
「他就快回家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在陈青絮耳朵里却是无比难过。陈青絮走进屋里去,瞧见正厅的茶几还摆放着昨天没收起来的茶杯,半盏茶凉在那里。陈青絮坐到茶几前的软椅上,想像着矢野流云坐在椅子里喝茶看书的样子。
书房在客厅旁。陈青絮走进书房,目光在满书架的书和桌上的笔墨纸砚间凝住。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桌上给书房镀上安静的气氛。书桌上合着一本手劄,用棉线将上好的宣纸缝成一本古籍的样子,手劄上用蝇头小楷写着:若樱夕落。
陈青絮打开手劄,翻开最後一篇,见矢野流云居然用白话文在那手劄上写道;
「用中国文言文来写日记,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吃力,於是打算用云英教的白话文写下点东西来。我不知道中国人以怎样的眼光来看我,但我看得出,在得知我是日本人之後,他们最初的反应是一种惧怕和排斥。但对於我来说,我喜欢中国,喜欢中国的文化,想要亲近它们。父亲说,我未曾谋面的母亲是个中国人,於是我不止一次地藉由中国文化来寻找母亲身上的零星味道。听说,她是个喜欢戏曲的中国女人。可惜她未能等到我长大,听到我的唱本被搬上舞台。
《李後主》是我为了我母亲而作。在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我翻阅了无数中国古戏曲的典籍。我很欣慰找到了真正懂它的人。我想,小周後大概就像我的母亲,温柔多情却又薄命。这就是中国人所谓的『红颜薄命』吧。我喜欢去看林家戏班的戏,只因林姑娘将我内心里小周後的形象,也就是母亲的形象如此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来。我始终没有告诉别人,这是我的作品,我怕给林家戏班带来麻烦。日本在中国东北的行径已经惹得天怨人怒。我看得出中国人眼底隐藏着对我们的敌意。可惜,软弱的我,愚蠢的我,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改变这样的情况。
我只能假装躲在我的世界里不问世事。
但我遇到了云英和四小姐。我始终不敢当着她的面喊她的名字。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窘迫,让我跟她靠近的时候总觉得紧张。我想,这大概是喜欢吧,我第一次喜欢的女孩子居然也是个中国人,就像父亲一样。
我喜欢云英和青絮的坦率,喜欢他们时常微笑的样子。若当前是太平盛世,大概我会有勇气去牵青絮的手而不是远远观望着,或者假惺惺地祝福她和别的人白头偕老。
或许她还不知道我早就打听过她的一切,也知道她要跟梁家的公子成亲。可是我能做些什麽,大概只有放弃。每次见到她的时候都要微笑,但离别的时候却心如刀割,我只能在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喜欢她,一旦分别,只有切断痛彻心肺的喜爱。或许她不知道,我每次转身离开总会再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背影流泪。只可惜她从来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也永远发现不了这个真相。
今晚,我要去救云英。我总有种不祥的预兆。但为了青絮和云英这个朋友,我要做一件背叛帝国的事。
我一定要平安救出云英。」
日记写到这里便中止了。陈青絮边看边哭,手劄的纸页被浸湿,页底的字迹晕染开来,彷佛也在跟着她一起哭。
小扬子在一旁手足无措,只好递过去一只手帕。陈青絮翻开之前的书页,发现前面的日记多是些诗词曲赋。誊写李清照、柳永的居多。除此之外也有日本的俳句,一部分好似矢野流云自己写的,一部分是松尾芭蕉的。
陈青絮合上手劄,想着矢野流云的样貌心底里悲切不已。总觉得他跟清代的纳兰性德很相似,拥有文韬武略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最後也都落了个英年早逝的结局。
「原来他是喜欢我的。」陈青絮凄然地想道:「可即使真的两情相悦并互相知晓,我们能在一起吗?」
这样胡思乱想地坐了许久,直到天色黑下来,她才听从小扬子的话,回了陈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