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冷嘲热讽,听得我都有些义愤填膺了,偷眼去瞧胤礽,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大阿哥:「胤礽谢过大哥了。大哥今日之赐,胤礽铭记於心,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大阿哥没有达到打击胤礽的目的,反而被他的话唬了一跳,很是没面子,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一边的四阿哥才开口道:「大哥方才酒吃多了,二哥别放在心上。」
胤礽点点头,回房了。我接了东西正要走,却被四阿哥叫住。他指着地上的两个小罎子对我说:「那蓝的是十三弟给你的,红的是送与二哥的。」说罢关门出去。
红的?蓝的?都是一样的罎子啊?这四阿哥说话果然难懂。待我上前细看,才发现酒坛子封口处用红、蓝两根线绑着;再细看,我眼睛一酸:那蓝的正是去年正月里我亲手为胤祥绑上的头绳。
收好蓝的,拿起绑着红绳的罎子送进去,却见胤礽正慢慢地吃着包子,表情却有些惨然,见我进来,马上收了神色,又是一副冷冷的样子。想必他心中一定异常难过,原本还有些指望,如今却都成了空。
我放下酒坛子,软声道:「这是四阿哥送来的酒,天气冷了,寒酒伤胃,等奴婢拿去暖暖再端上来。」「放着吧。」他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你坐下吧。」
我急忙说:「主子面前,哪有奴婢的座。奴婢不敢!」「你还不敢?」他哼了一声,「让你坐你就坐,废什麽话!」蹬鼻子上脸!刚同情你一下,马上就原形毕露!我心里啐了一口,还是乖乖地坐下了。
只见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眼睛直直地盯着桌上的烛火:「从小我便是太子,从记事起就是了……皇阿玛很疼我,其他的娘娘也很疼我,可是兄弟们都很怕我,也怨我……」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不由一愣。
只听他接着说道:「皇阿玛偏心,我是从来不知道的,只当他对所有兄弟都一样。直到後来,胤褆有一次喝醉了同我打架,从他的醉话里才发现原来我是如此招人忌恨。开始我想同他们亲近一些,可已经晚了。看着他们都成群结队地有说有笑,一见我便都安静下来,悄悄散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只有三弟和四弟对我还好些,却总是恭恭敬敬地,亲近不得。後来我恼了,既然他们不愿同我亲近,我便不稀罕,反正想同我亲近的人多得是!我也知道那些人中有的仗着我的名头在外头做了些坏事,可我又不想失去他们,所以便由着他们了,反正我是太子,别人也不敢说什麽。再後来,皇阿玛也变了,他不似以前那般疼我了。从前他总是笑着夸我,说我聪明,说我善良,说我稳重,说我……现在他只会对我摇头、叹气。我身边的人他都看不过眼,就连舅舅他都莫名其妙地关起来。那是我舅舅啊,他皇后的哥哥,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我最亲近的人!皇阿玛怎麽能……」说话间,他的眼中竟然闪烁起来,听得我也跟着心酸。
「十八弟病了,他说我不难过。我不是不难过,可……打小儿师傅、皇阿玛便告诫我,我是太子,喜怒不能形於色,这麽多年,我惯了啊!他就对我发脾气,当着那麽多人的面呵斥我,说我不懂『孝悌』。『孝悌』?我所有的兄弟都合起夥来算计我,他们的孝悌哪里去了?我恼了,说了两句赌气的话,他就用茶碗扔我……他忘了,我已经三十五了,不是孩子了!他说我窥帐是预谋弑父。他怎麽可以那样想!他是我皇阿玛啊,我怎麽会有那样的心思!我确实是怨他,恼他,可他还是最疼我的皇阿玛!我只是想知道他老人家身子好不好,又怕进去惹他生气。他们说我盼着皇阿玛早点驾崩好继承大统。或许我心里是存着这样的心思的,可从来不敢动这样的念头……可……他老人家怎麽就信了呢……」
不知怎的,听着听着,心中竟然悲凉起来。
我不过是一名小宫女,他没有必要同我演戏,这恐怕都是他堆在心里的真心话。又想到那年秋猕,胤祥畅谈自己的抱负,原来他们都不过是那个黄圈子的牺牲品。这些阿哥们看似光鲜,实际上心中都有说不出的苦,道不出的委屈,却只能烂在肚子里,在他们的老爹面前硬撑着笑脸……一个不小心,冒犯了天威,轻则呵斥,重责圈禁。兄弟、父子之间都是互相提防,互相猜忌,有的落井下石,有的笑里藏刀……那个位子啊,真的那麽好吗?他们怎麽就是不明白呢?
我不由同情起他们来了。他们看似高高在上,却异常孤独;他们衣食无忧,却缺乏生命中的惊喜;他们看不见这个世界上有比权利更大的幸福;他们不是那个黄圈子的主人,只是他的奴隶,甚至是祭品。在那个鬼地方,不仅仅是女人,即便是男人也要被慢慢吞噬……就好像我眼前的胤礽,已经耗费了三十几个年头,换来的终不过是黄粱一梦。
此刻我不由庆幸起来,我的胤祥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带我远走高飞,去过我们梦想中的生活。
胤礽忽然触及我带着同情的目光,神色竟然有些仓皇,不过很快恢复了常态,冷冷道:「好了,你下去吧,爷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回去睡吧。那个破炉子你拿走吧。」听着他冷硬的语气,我却怎麽也狠不下心讨厌他。
房门关上了,只留他一人在房里。透过窗影,似乎是一杯一杯地借酒浇愁。
我却有些不放心,偷偷在门口守着。渐渐地,人影狂乱起来,疯了一般地舞动着。里头时不时传出有些癫狂的吼声,还有各种东西落地的声音。我知道,他在发泄;此刻他应该是无比脆弱的,但我不能进去,男人的那一面是不能随便示人的……
许久,里头的声音消失了,又等了等,我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从虚掩的门缝里向里望去:只见桌上杯盘狼藉,地上倒着大阿哥送来的十来只酒坛子还有好些个碎片,胤礽已然醉到在床上了。
悄悄进去,满屋子的酒气。我过去帮他把身子摆正,脱去鞋袜,盖上被子,忽然发现他右手掌心有血痕,想来是发泄的时候不小心伤着了。找来些乾净的布,也没有金疮药,只好从炉膛里挖了些草木灰又刮了些锅底灰,给他敷上,包好。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他真的睡了才出去慢慢将门关上。
出了门,打了个冷战——已经九月底,天气一天凉似一天了……
回到房里,小心翼翼地解开头绳,打开胤祥给我的罎子,是空的。伸手一摸,却是一根簪子和一纸花笺。簪子是木头的,同今年春天送我的相仿,必是他亲手刻的,手工却精进了许多,上头的那朵菊花已经像模像样了。我心头一暖,又迫不及待地去看那只花笺,只见上头也绘着一朵怒放的绿云,旁边提了两句诗:「霜秋冷月夜,西风动香丝……」
徵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那一夜,我枕边放着菊花簪和菊花笺,淡淡的都是胤祥身上好闻的松香味……
胤礽……疯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迷迷糊糊地,便听外头乒乒乓乓地乱响。匆匆罩上外衣,蹬上鞋跑出去一看,只见胤礽正披头散发地在院子撒疯,手上的伤口似乎挣裂了,血色浸透了白布,身上也染上了很多。眼见着他正要搬起石头去砸水缸,我连忙过去拦他,却被他撞了一个趔趄。我叫他,喊他,他却像听不着一般,嘴里叨叨咕咕不知道说什麽。
这可怎麽好!我不敢怠慢,急忙让守门的侍卫叫了大阿哥同四阿哥来。他们见此情景,也都大惊失色。四阿哥搓着手急道:「这可怎生得了?快去禀明皇阿玛吧!怎麽也得想着给二哥请个御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