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胤祥却爽约了——上元以後他没有再来。
永安宫异常忙碌起来,原来今年康熙爷第六次南巡,特命德妃娘娘随行。这可是天大的消息,宫里马上炸开了锅,小宫女们个个都巴望着自己能被选去侍驾。我心里自然也是盼望的,毕竟出宫的机会可能只有这麽一次,何况是去江南!天遂人愿,我和绣茵都在随驾之列。
今年南巡的队伍甚是庞大,随行官员、仆从、侍卫黑压压的一片。忽然瞥见一排禁军,不知阿玛和二哥是否也在随行之列,不由雀跃起来。
走了一日才发现,这随驾南巡是件极苦的差事。主子们坐在车辇里,虽说身子骨不用受累,可这大正月的天,仍旧是寒气逼人,德妃时不时就吩咐给手炉添炭。而我们这些奴才只能跟着走,赶上主子们着急,还得一路小跑。康熙爷又怕扰民,所以一般借宿田庄。他老人家体恤民情,可苦了咱们这群作奴才的。我不由得想起出发前,好些个宫女因为没能跟着来,嘴上都挂了油瓶,不知道若是真跟来了,是否会後悔。
天色渐暗,我的肚子有些咕咕叫了,可前边望不到头的队伍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德妃好几次隔着帘子,打听有没有住宿的消息,想来一路颠簸,她也坐不住了。
我们心里正在嘀咕,忽然听见前头传来达达的马蹄声,朦胧的暮色中跑来几匹马,背着光,看不清是谁,到了我们的队伍近前,忽然停住跳下马。为首的那个径直走过来,到了车前我蓦然发现,是胤祥。他也瞧见了我,笑了笑,然後对着车门帘恭恭敬敬地大声道:「胤祥给德妃娘娘请安!「原来再过一会便有田庄,已经准备好留宿,胤祥怕德妃着急,特别来禀报一声。
德妃在里头应了声,没再多说,大约是累了。胤祥便告退,临走又向我看了一眼,眼角瞟向旁边的一个人,我随着他的眼神望去,惊讶得几乎跳起来——二哥正望着我笑。我激动极了,恨不得冲上去抱住他,可是终究忍住了,眼睛、鼻子却酸得要命,朦胧中,我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回身上马,渐渐远去,心口竟是一阵悸痛。
果然很快,前头的队伍便停下来,传来口谕,驻跸於此。平日里德妃都是养尊处优的,那里经过这样的辛苦,一下车,草草用了膳,便早早歇了。我和绣茵轮班值夜,上半夜我当值,下半夜换她。
还是年轻好,有本钱,虽然白天很累,晚上还是有精神。德妃在床上睡得安稳,我闲着无事,忽然想起二哥,便拿出我偷偷给他们做的活计,藉着微弱的灯光,缝起来。头年德妃整理旧衣箱,翻出两块碎皮子的边角料,嫌留着碍事,打算扔掉。我念着阿玛和二哥常年在外头受冻,早想给他门做两套护膝、围腰,便跟德妃讨了来。虽然也近一个月了,但因为元日到十五忙得要命,这本来简单的活计却怎麽也没做好。如今刚好二哥在,赶出来,马上就能用了。
我正认真地缝着,忽听外头有细微的声响。起初以为是风声,再一细听,却是有人轻轻地敲窗子。这麽晚了,会是谁?瞄了瞄床上的德妃,依旧熟睡,我便悄悄起身,推开门,瞧见胤祥正站在窗子旁,示意我出去。蹑手蹑脚地掩上门,走出去:「爷怎麽不歇着,夜色已深了,明天还要伺候万岁爷,辛苦得很。」
他却笑笑,一手扯了辫子,比在我面前——辫梢上仍是我打的那条头绳,不过今儿他着了一身绦红色的便服,和这青绿色的头绳配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爷那日收了你的礼,答应给你回礼,没成想,皇阿玛忽然提前南巡的日子,可巧除了大哥、太子其余的哥哥们都忙着修赐府,皇阿玛体恤他们,特意恩准他们在京里守着,只带了大哥、太子爷,我还有十五弟、十六弟随行。十五、十六还小,凡事不大能帮忙,所以诸多繁杂的事情都要我打理,忙昏了头,也没时间去给德妃娘娘请安了。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儿我可把回礼带来了,你瞧瞧可中意。」他伸手向身後黑影处指去。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匆匆走来。「二哥!」我轻声惊呼,也顾不得什麽礼数,提起裙裾冲了过去。「光儿!」二哥亦疾步走了过来。
到了近前,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思念,向上一蹿,双手一环,「挂」在了二哥脖子上。二哥急忙伸手拥住我的腰,嘴里念叨:「还这麽淘气,小心摔了!」然後弯下腰,将我轻轻放到地上。我只是搂着他的脖子,眼泪一下子就冲了出来,声音哽咽地叫:「二哥!」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宠溺地说道:「好了,丫头,你再这样,咱们可就什麽都说不了了。十三爷还在边上看着呢,这麽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耍赖,丢人不!」我不情愿地放开他,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抽了抽鼻涕,撒娇道:「人家想你们了麽!」
胤祥走过来:「你们兄妹好久没见了,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不过来日方长,这趟南巡怎麽也得小半年,你们也别太急,别被人家发现了才好。小心行事吧。」说着便回身走了。
那夜我和二哥说了很多,关於他,关於阿玛和额娘,关於大哥,关於小泰康,关於饭桶,关於原来我生活的那个世界……
第二日清早,胤祥来请安,临走我轻轻唤住他:「谢谢。」他却没有回身,背对着我,似乎略微点点头,便走了。
又行了两日,二十五静海县杨柳青,一行人便登上了龙船,沿水路行进了。
原来我不太喜欢看坐船,因为江上拥挤,还时时有汽笛轰鸣,闹得很,不过现在却忽然怀念起来。况且古代没有污染,一江澄澈,两岸苍山,朝有流岚,暮有清辉,风声、水声、鸟声间或夹杂着山间传出的不知是谁的歌谣,碧波幽幽,船行徐徐,好不惬意。只是还是寒冬时节,山色幽深,透着些许的苍凉萧瑟,若是等到阳春三月,恐怕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北方人到底不习惯舟行,德妃、绣茵都有些晕船的症状。我倒还好,只是要忙的事情更多了。康熙的南巡倒不像电视里乾隆那般游乐,却真真是在体察民情。白天领着大臣和几位阿哥又要考察沿岸的农桑水利,又要调查民风吏治,还要批阅京城里穿过来的摺子,根本没有时间游山玩水,只有入了夜,才来德妃这里歇一歇,却也是随身带着奏章。
饮食也是问题。毕竟不是在宫里,而且是在冬天,蔬菜、肉类带的都不多,虽然沿途有各地的官府孝敬,康熙却不大愿意收。倒是胤祥想了个点子,反正是水路,别的没有,鱼倒多得是,还是新鲜乱蹦的。於是沿途撒网,有时候爷儿几个也悠然垂钓,然後将吊回来的鱼拿到德妃这里来炫耀。我倒觉得像极了在家里阿玛出去打猎,将战利品拿回来同额娘邀功的样子,非常温馨。
我忽然记起原来喜欢吃四川的酸菜鱼、水煮鱼,这里草鱼多,心理便发起馋来。闹着跟御厨叔叔研讨了一番,终於有了些眉目。於是我便拉了胤祥来撑腰,趁着不必值夜,央求御厨叔叔开个小灶。我和御厨在厨房里忙活,不时传出大叔骂我的声音——虽然我「蕙质兰心,心灵手巧」,可是独独这做菜的手艺向来就是菜谱级别的,只会说,不能干。最後大叔将我「打」出厨房,我只好跟胤祥和二哥还有一起巴巴地候着。
过了不久,大叔终於将热腾腾的两只「大盆」端了上来。一盆清汤清水,一盆满面红油。我一试,味道不是很一样,做法和材料不同麽,不过却别有风味,似乎更适合北方人的口味。我们也不顾形象,大快朵颐,满嘴油光,特别是胤祥,差点就把头伸到盆子里面去了。最後我用出了杀手鐧,讨了几个白白胖胖的御用馒头,蘸着汤汁吃下去,真是过瘾。於是他们两个大男人又来同我争馒头。御厨大叔瞧着我们直摇头,恐怕心里合计,不是饿傻了吧。然後,他也颠颠地回去,同里头的叔叔嬷嬷们瓜分私藏的那几个大盆去了。那天,我们闹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