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嬷嬷一听是德妃娘娘,立时就清醒了,诚惶诚恐地陪着不是,接了过来。那小丫头又是没好气地嘱咐了半天。待她走了,嬷嬷一边关门一边啐了一口:「什麽东西,主子们都没这麽狂,还真以为在德妃娘娘身边就有机会见着万岁爷,能攀上高枝了?也不照照镜子!」回转过来,看见我还在洗衣服,便吩咐道:「苏重华,你去把负责『永安宫』的丫头叫起来!」嬷嬷一把将衣裳塞给我,打着哈欠又回房睡觉去了。我哪里敢怠慢,抱着衣裳蹑手蹑脚地走回房。
这洗衣局虽然地位不高,却也是有规矩的。每个宫、每个殿都有专人负责,像我们这种刚入宫的小宫女,只能负责浆洗其他宫女的衣裳或是门帘、被单之类的,主子们的衣裳需得有年纪、有经验的大宫女或嬷嬷来打理。负责德妃娘娘永安宫的宫女是惠儿。
惠儿本来相貌姣丽,出身也不错,父亲是个京里的小官,当年选秀入宫,一心巴望着她能光耀门楣。不想惠儿心高气傲,为人处世有些张狂,不知怎麽的得罪了一位妃嫔,糊涂就来了这洗衣局,而且一待就是五年。但她却不甘心一辈子待在这里,仍然总是做着鱼跃龙门的美梦,平日说话做事,俨然一副主子的派头,偏生又姓贾,其他人私下里都开玩笑,称她为「贾(假)贵人」。我自来了这洗衣局,她便没给过我好脸色,今天这大半夜扰她清梦,估计也是件苦差事。
此时,惠儿在炕上睡得正香,我怕吵醒其他人,也不敢点灯,借着月光走到她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腿:「惠儿姑姑!」
她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却没醒。我又加重力道:「惠儿姑姑,醒醒!」她还是没动静。我下了决心,用力推了推她的身子:「姑姑!」
这次她倒是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看见是我,顿时怒了:「没计算的小蹄子,大半夜的作什麽鬼!仔细剥了你的皮!」说完,竟一抬脚,向我踹过来。我也没提防,硬生生踹在的肚子上。「啊——」我低声惊呼,向後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後背重重撞在对面的炕上。
我龇着牙又不敢大声叫,只能按着肚子,揉着屁股爬起来,又凑到她床边:「姑姑,刚才永安宫里头来人,送来一件衣裳,说是明天赶着要,叫连夜洗出来,嬷嬷让我来叫你。」
她已经又迷迷糊糊的,也不知听清没听清,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小蹄子,做什麽叫我,你那两只爪子干什麽的?」说完又睡去了。
我抱着这袍子,左右为难,叫她也不是,不叫也不是。想想算了吧,一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放,外头还有一大盆「羊」等着我呢,也不差这一件,何苦讨这份苦吃?想到这里,心下有了算计,抱着衣裳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我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着手里的衣服。是件月牙白的缎服,通体素净,只在襟口、袖口滚着素色的花边,底襟附近绣着一枝素梅略略着些颜色,布料、做工、绣工都是一流的。我一路寻找,果然在膝盖以上,大腿中间部分找到了大拇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血渍。可是我却犯了难:一来,我从来没洗过缎子,所以根本不知道应该怎麽洗,更不知道怎麽除血渍。再来,洗完了我也不会熨烫。更重要的是,衣服上不仅有血渍,血渍旁边还有些微的脱丝。
这可怎麽好!我急得不行。忽然瞟见底襟上那枝寒梅,我忽然灵光一闪——衣裳是新的,不用洗也罢,只需看不出血渍和脱丝便好,这块血渍的位置和形状正合着这枝梅花,却好像被风吹起的落英一般,何不将错就错……
想到这儿,我仔细打量起这枝梅花。这应该是江南的贡品,针法我从来没见过,幸而额娘懂得些江南的针法,所以也能看出些门道来。半晌,心里稍微有点谱,先在破布上试验了几次,终於弄明白了。
我满心欢喜,兑了线,将损口用撑子撑好,开始绣了起来。多亏了额娘喜欢刺绣,家里的丝线也是从江南买回来的,或是比不上贡品,却也相差瞧不大出来。我不敢有一点马虎,借着还算明亮的月光,将沾上血迹的地方绣上了一朵飞舞的梅花,又将几处脱丝的地方密密地补好,再绣上一片片的花瓣,最後为了整体的和谐,在留白处也绣了几片。
说起来容易,可这黑灯瞎火,只能借着月色,加上针法生疏,不敢轻易下手,这麽几片小花,我倒绣了快一个时辰。拿起来抖一抖,效果不错,看不出是後添的。然後我又将衣裳挂起来,把稍微起皱的地方,掸湿了,吹干。忙活了不知多长时间,总算把这件宫服伺候完了,略一抬头,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过了一会,有人来敲门,我猜是德妃娘娘派人来取宫服了,就赶紧折好,开门送出去。这次是个年纪大些的姑姑,态度比昨晚的小宫女温和许多。她一见我,似乎有点惊讶:「是你洗的?」我点了点头,心里有点忐忑。她便微微一笑:「受累了。」
待她取了衣服,我又重新回来同那堆衣山奋战。可或许是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又或许是缝补的工作太耗精力,我竟然糊涂地靠在井边迷糊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哐当」一声巨响,将我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只见管事嬷嬷一脚踹在我洗衣服的盆子上,盆里的水激起老高,溅了我一头一脸。
「下作的丫头,叫你洗衣裳你就在这里偷懒睡大觉!这些窗帘、被单昨天晚上洗到现在怎麽还没洗完?皮紧了是不是?」管事嬷嬷叉着腰对我吼道。
我被她这一惊,头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抬起脚向我踹过来,正踢在胸口上。我禁不住这麽重的力道,身子向後一栽,到了过去,头撞在井沿上,脑子「轰」的一声。我顾不得伤,勉强支撑着爬起来求饶:「嬷嬷息怒,重华不是故意偷懒,是因为……」我的话还没说完,管事嬷嬷劈手就给了我一个嘴巴:「还敢顶嘴!」
旁边的姑姑、嬷嬷不忍看,又不敢言语,悄悄将脸别到一旁;那些和我同来的小女孩们,早已经吓得缩成了一团。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大早上的,闹腾什麽呢?」大家望去,只见一个大宫女走进了院子――正是早上来取衣服的姑姑。她进了院子,同管事嬷嬷打了招呼,扭头看见跪在地上的我,不由一愣,问道:「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管事嬷嬷满脸赔笑:「绣茵姑娘,没什麽大事,就是这个小蹄……小丫头昨晚上的活没干完,还在这儿偷懒,我正在教训她呢,没想到姑娘来了,看脏了姑娘的眼。」说罢又扭头低声对我吼道:「还杵在这干什麽?滚到一边去!等一会收拾你。」
那名叫绣茵的姑姑听了,略一沉吟,开口道:「李嬷嬷,你们这院子的事儿,我本来不好插嘴,不过这小宫女的事儿,恐怕有些缘由嬷嬷不清楚。昨晚上德妃娘娘不小心将今儿要穿的宫服弄脏了,连夜送来洗,来的是翠儿,不大懂规矩,大概交给这个小宫女了。我今早来取的时候看她还在洗这些单子呢。我们德妃娘娘吩咐,让我来打赏这个小宫女,没想到却连累她受罚,这反倒成了我们娘娘的不是了。不过,这个小宫女没有尽本分,也是罚得有理。要不您看这麽着,咱们也不赏了,您也别罚了,功过相抵,我回去也好向娘娘有个交待,成吗?哟,瞅瞅,说不插嘴又说了,该罚,我就是这麽一说,这洗衣局的事儿全凭嬷嬷作主。不过,您好歹给我个话儿,我好回了德妃娘娘去。」这一番话明着说得客气、混和,暗地里却有着告诫的意思,滴水不漏,既照顾了管事嬷嬷的面子,又压着她不得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