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雨来电话大叫大跳,因为收拾好行李准备次日出发时,却不幸遇上了其十年难得一遇的发烧。我安慰她说“择日再顺便来看我好了,反正我跑不了”。她转而谈屁股被打针何等郁闷,“不但痛,而且在本人嫩滑的小屁屁上留了一个大包”。我忍不住说:“那倒是可惜了,不过别担心,过几天时间包就会消失的。”她说:“讨厌打针,决定以后再也不发烧了!”我心说,这个事情应该是比较难决定的吧,嘴里只好敷衍一下。末了,樊雨话锋一转:“杨凌,其实广州也没什么好玩的嘛,除了中山纪念堂、陈家祠、黄花岗烈士墓、花不花钱都没意思的上下九,根本没有什么自然风光可言。”我脱口说:“那白云山呢?”说完不禁后悔,既然唐糖说过要和我去这座山却没去成,而且她的学校就在山脚下,我是不可能会去这座山的了。
幸好樊雨嗤之以鼻:“白云山太普通了,怎么比得上我们这边的鼎湖山和七星岩?单说七星岩,那可是水中浮山,奇石嶙峋,亭台过百,洞府成千!”我怀疑道:“过百成千?有这么多么?”她坚持说:“那当然,真数起来还不止呢!要么这样,你来肇庆散散心,顺便来看看我。怎样?”
我说:“不怎样。”
樊雨说:“俺给你报销双程车费,再免费三陪吃住玩,怎样?”
我说:“真的?”
就这样我坐上了去肇庆的火车。从家里来广州,其实会路过肇庆,现在如果不是因为樊雨的诱惑,我是不大可能回头去寻找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的任何景色的。收拾行李时,我甚至想往包里装一本书,但想了想樊雨热情的脸,只好作罢。
听着火车的轮子与铁轨摩擦,我想起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孩子用“况且”造句——一辆火车开过去,况且况且况且况且况且……
自己笑了一会儿,过来一位列车售货员,我忍不住买了包烟,走到车厢之间的连接处去,趴着车门的玻璃抽了起来。如果不是樊雨几乎每天打长途电话给我,恐怕唐糖会占据我更多的心绪吧,虽然樊雨的话总是从我左耳进右耳出,但认真想起来,那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又何尝不像一阵阵小风,让我两耳中间的脑袋得到一点放松呢。
到肇庆出了站,我首先联系了在肇庆学院的一位哥们。这位哥们有个女人名字,营营。他念高三时,因为在上课时研究香港出版的彩色成人杂志《龙虎豹》,被勃然大怒的单身女老师告到家中,他妈妈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竟然喝了一瓶500毫升装的“乐果”成功寻死。营营深受打击,从此发奋攻书,终上大学。我便是他当时的同桌,事发前曾警告他下课再欣赏的,他很后悔没听我劝,其母走了之后,竟连对我都有几分抱歉。
在营营的指导下坐车到其校门,他高瘦的个子在烈日和风中站立。他迎上来,用力拍了拍我肩膀:“凌哥,你小子行啊,泡妞泡到我的地盘来了!”
我苦笑:“营哥,开什么玩笑,我此行有三个目的,第一是看你,第二是视察肇庆的旅游资源,第三才是顺便看看樊雨。”
“少来这套!这样,我介绍我女友给你认识,趁时间还早,我们先喝一下子!走!”
“你还找了女友啊!当初不是连女人都不敢再看吗?”我有点诧异。
“我妈托梦给我,说现在可以研究女人了!”他毫不介意地得意直笑。
“出研究成果了?”
“废话!我跟你说,原来女人的那个地方长得都不一样,有的这样,有的这样……还有的这样!”他边说边用拳头、手指和屈臂动作比拟着各种形状。
我大惊:“短短一年半,你就研究过那么多女人了?”
他露出个吃惊的表情:“我这种人才难道会浪费青春吗?靠!”
我吞了下口水:“还有么?”
“我跟你说,女人的眼睑、耳垂、脖子、乳珠、腋下、背脊、腰腹、肚脐、那里、大腿内侧、脚弯、脚底,无不可以成为G点,我凭什么在美女群中享有极高的美誉度呢?主要就是因为我的探索精神和先讲付出再求回报的无私精神……”
我心说原来我跟唐糖做爱的境界这么低啊,真是天外有天。
一路听营营吹着,我们进了一家湘菜馆。他径直朝一个坐着等人状的女生走去,对我介绍说这是他女友小燕。小燕长相还好,就是鼻子嫌扁了,不过皮肤真是白,胸前也真是伟大。我看着她的耳垂、脖子等处,差点就走神,赶紧坐下寒暄几句,再也不敢多看。
菜上来,三个人五菜一汤,怎么说也吃不完了。营营两人轮番跟我碰杯,我当然是酒到杯干。最后喝下来,三人都醉熏熏的了,把小燕送回女生宿舍,营营带我去他宿舍休息,一觉醒来,早过了吃晚饭的时间。我赶紧给樊雨去电,她一番抱怨,最后约我七点半在七星广场最大的音乐喷泉下碰面。
一个人赶到音乐喷泉的时候,广场上已经人头涌涌,应该大多是住在当地的人,像我这样百里迢迢被强邀来看喷泉的怕是绝无仅有。我问人找到最大的喷泉边上,天色已经全暗下来,水池里亮起了灯,但喷泉还没有开始。
半年不见,我能够在这昏暗的灯光中认得出樊雨吗?对于她穿了浅白的衣服、剪了齐耳短发,我脑海里几乎勾勒不出清晰的影像,即便是认眼神,那也不过是谁见了久违的好友都一致的欢喜而已吧,这样的眼神实在太多了,怎能成为我辨认她的依据。
尽管如此,当我看见一个身形娇小的短发女生在背对着我东张西望时,我还是从侧面走了过去,装作随意地回头看,然后我看见了一双欢喜的眼,继而不能不看见那像慢动作一样挂起的弯弯的笑容。她擦了一下鼻子,说:“这算是你先找到我,还是我先找到你?”
我有点感动,笑道:“算是我先找到你好了。”
“也行,至少要感谢您的一个风情万千的回眸呢。”她话音未落,近处“嘭”地一声大响,一道海碗粗的水柱冲天而起,仿似要触碰到夜星寥寥的苍穹之际,忽又力不从心地掉落下来。接着四面八方高高低低的水花雀跃地喷涌,抒情的爵士乐也悠扬传来。
“号称南国最高的喷泉,怎样?”她扬脸问道。
“还行。”
“只是还行啊,你这乡巴佬,在你眼里什么样的高度才算‘不错’呢?”
“像珠穆朗玛峰上的一个小水花。”我随口说。
“那什么样的才算‘真高’呢?”
“像嫦娥在广寒宫里出浴,吴刚偷窥到的一颗洒落的水珠。”
“尽扯蛋。”
我和樊雨并肩站在水边,看那道水柱一次次不甘心地卷土重来,又一次次地屡战屡败。看了一会儿,爵士乐忽然变成了《浏阳河》,我和樊雨对着笑了笑。她拿出相机说:“照张相好么?”
我一向不热衷于照相,便说:“不用。”说完不禁觉得有点失礼,但也没再吭声。
“那……能记住么?”
“未必……嗯,应该可以吧。”
“过十年我再来问你,没记住的话你就等着变残疾吧!”她把相机收起来,恶狠狠地说。
音乐喷泉持续不到一小时便结束了,人们开始散去。我们随着人流走,仿佛去到哪里都无所谓。在一条街道上走了好一会儿,樊雨忽然说要带我去西江。我说也行,总比在街上乱走的好。
坐上一辆应该算是黄包车的人力三轮车,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目的地,才下车已经有湿润的风扑面吹来。
“这就是西江了。”她伸手往前面横亘的一匹水布指去。数百米的江面在微光中异常安静,两岸停泊着数以十计的小船,黄色灯光从船舱里散射出来,像黑暗里呼吸的菊花;视野里只有一只铁壳船在慢悠悠地逆水而上,上游架着一道宏伟的铁桥,在桥上穿梭的汽车产生着柔和的流光。
对我来说,西江的夜景确实没有太多看处,不过面前的江水却暂时隔断了唐糖给我的灰色思绪。如果说这种灰色思绪是从我胸前出发向远方一直延伸的,那么西江刚好将它拦腰冲断。我舒了口气,声息很大。樊雨笑笑说:“大约是半年前,我也在这里舒过一口气呢。”
我奇怪地问:“什么原因呢?”
“因为米九抛弃了我啊……一想到我的初吻没了,心里就不爽,来这里看了看,得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感悟,所以就舒服了。”
“怎么个惊天动地呢?”我奇道。
“你想象一下,如果吻就像浮萍一样不得不顺流而下,米九只不过是最先被碰到的障碍而已,不碰到他,总也会碰到其他障碍的,那么最先碰到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眼睛在微光里熠熠闪动,离我那么近。
“那倒是真的。如果不立志做尼姑和尚的话,总有被流得那么急切的青春戏弄的危险。”我赞同道。
“就是啊,所以我舒了一口气就看开了。你可不同啊,你是失去了处男之身的,应该伤得不轻吧?”她有点诡异地笑着。
“按照你的比喻,我的处男之身也不过是像一根顺流而下的木头,只是洞穿了某个障碍而已,并不见得是我损失了吧。况且,总有洞穿某个障碍的一天,迟或者早,甲或者乙,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拿出烟来,她顺势吹熄了打火机的火,我再点,她便作罢。
“抽烟对身体不好吧?”她拨散我喷出来的烟雾说。
“嗯,今天就抽这根。”
晚风那么轻柔地吹拂着,我心里从未如此平静。事隔多年之后,每逢心里不平静的时候,我总是告诉自己说,要找个时间再去西江岸边歇一歇,但我知道不会再有樊雨相陪,是否还能寻到那种平静?我相信那是极其渺茫的。即使后来问起樊雨,跟我一起时最令她难忘的感受,她只能回答是锥心的痛,而我自己的答案却是像浩瀚宇宙一样永无止境的平静。
十点多的时候,和樊雨约好了次日一早去游七星岩,便各自乘车。她回她学校,我去营营宿舍过夜。营营问我有否收获,我说收获不小,便淋浴睡觉。他一直很兴奋地分享他的性经验,问我和唐糖做的感觉如何。我自个回想了一下,也不如何,便回答说“不如何”。他见我没兴趣,又说了一些例如“小燕的胸特别弹手,做起乳交来简直太幸福了”之类的话,他舍友听惯不怪,吃吃淫笑不止。我却有点烦燥,装作睡熟不再理他。
早上洗漱完毕要出发,营营却跟个程咬金似的说他和小燕也要一起去,来个四人约会,最好还来个换妻游戏什么的。我也不反对,就与他们同去。当日太阳很大,樊雨虽带了遮阳伞,但我不愿意老是在一把伞下走得太近,往往便走在前面。营营和小燕这对精力十足的狗男女倒是落在后面,频频传来咂嘴声,所谓七星岩,在他们心目中也只是一张不是床的床而已。
慢悠悠走了七星岩中的四星,挑几个山洞走了一遭,还拜了个庙,供的似乎是惠能和尚,该拍照的拍了,不该拍的也拍了一些。八成以上是那对狗男女的各种姿势的合照,樊雨照得不多,我也只照了两张。从景区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赶紧去找馆子吃饭,等上菜的时候小燕忽然惊讶地发现我和樊雨没有合照,营营便指挥我和樊雨坐得近些,唰唰唰拍了三张才了事。
从饭馆出来,该是送我上车的时候了。狗男女自认为知趣地走在前面,樊雨右手握着收紧的雨伞,左手捏着一团从饭馆带出来的纸巾,低头慢慢地走着。那样子,显然是有不少话想说。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只觉得如果我就这么一声不吭就走掉,她一定会有点惆怅。我想了一下,伸出手去抓住她的左手,我们的手掌中间隔着那个千揉百摺的纸团。她的手掌幼小而冰凉,一时间竟僵直了。
我笑起来:“樊雨,樊雨,我要走啦。”
她说:“废话。”
“还是多通电话,每周至少给你打一次。”
“好啊,先打一次!”她顺势踢了我一脚。我赶紧装痛,大叫唉哟。她忽然说:“现在有个男生追我追得好紧呢。”
“嗯……进展快的话,做好安全措施。”我说。
“滚!”她突然就生气起来,狠狠地一甩我的手。营营两人回过头来,不知所以。
我灰溜溜地小跑到车门前,轮番望着他们挥手。樊雨忽而将伞撑开,低低地遮住了脸。
“再见,凌哥,改天我去看你,你要介绍几个美眉哦!”营营叫道。
“滚!”我骂道,然后登了大巴,再也不敢看窗外。
回到学校之后,我不能平静,连夜写了一首诗,次日寄给樊雨。题目确然是《西江的两岸》,但具体用了什么句子,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不过既然在回忆着写这篇东西,不妨按照当时的意思,能还原几分便几分罢了:
《西江的两岸》
在悠长的西江两岸
泊着你我的铁壳船
总是我到彼岸你到此岸
我们在江流中擦肩
船上像菊花呼吸着的灯光
辉映着彼此的孤单
在悠长的西江两岸
等待着各自的铁壳船
我看他到彼岸你看她到此岸
他们在江流中擦肩
熄了像菊花呼吸着的灯光
摸黑清点斑驳的沧桑
在悠长的西江两岸
飞架起一道钢铁脊梁
我摇着橹看他们走过
你摇着橹看我
摇着你我的铁壳船
我们不是渡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