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像树 — 2

我在电话里跟唐糖说,我要去你学校看你,我已经等不及了。她像哄着小孩一样哄着我,“你不是军训吗?每天都很累的呢。而且你又不认得来我这里的路,等你军训结束了我来看你啊。亲爱的,我也想你。”

我提了两次她都这样回应,于是我抽空到校内书店买了一本《广州公交车路线手册》,并且查到了怎样坐车去她学校。从她写给我的信里,我脑海里早就对她学校的所有建筑和景色进行了布置,大体来说,不过就是白云山脚下一片数百亩大的校园;校内种了很多的美人蕉和映山红;校医室的医生相当变态,你去看病他倒问你为什么病,你说牙疼他就问你怎么办。而且唐糖说她们的代理班长安志宏很娘娘腔,连她这么与世无争的人都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在竞选大会上猛然出列将其说趴,夺了其班长之位。总之,我对这个以教育外语和外贸闻名的大学毫不感冒,若不是因为唐糖,我绝不会想到这个地方去走上一走。

周三的军训收队后,热浪还在水泥路面上汹涌澎湃。傍晚7点,我从学校坐30路公车到了天河客运站,再转126路,在路上颠簸了70分钟才到了唐糖的校门外。因为在路上无法联系唐糖(当时手机还算是比较奢侈的),便在这个陌生的校园里乱转,幸好校内的路灯照明效果尚可。半个小时后,我竟然摸到了唐糖的宿舍所在的半山公寓。这是一栋外墙红白相间的9层楼房。我抬头仰望,估计着403的位置,心脏很不争气地急速跳动。

“糖儿,一年零三个月没见到你的面,知道我多想你吗?”我知道眼泪快要流下来,赶紧低头揉了揉眼睛,然后向入口走去。

看门的大妈伸出圆鼓鼓的手来,朝外努了努嘴。

我尽量露出和善的笑容说:“阿姨,403的同学请我来修电脑,我能不能进去?”

她怀疑地审视着我,从头打量到脚,即使是给自己挑女婿都嫌仔细过分了。我忍不住好笑,但还是很和善地和她对视着。

“又是修电脑!你们大学生当我们阿姨是傻子吗?每天哪有那么多电脑坏的!”她小声嘟囔着。

我只好点头应是。她果然说:“进去吧,别怪我没提醒,十点之前不离开的话,后果自负。”

我甜甜地说了句“谢谢阿姨”,一路小跑着上楼来到403门前。门是开着的,两个戴眼镜的女孩子穿着便装边喝水边聊着什么。我敲了敲门,她们好奇地看着我。

“你好,我,我找唐糖,她在吗?”我紧张地说。

“你是?”短发齐肩的女生问。

“我是她的高中同学,今天特意来看她。”我组织着语言,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姓名:“我叫杨凌。”

“杨凌?你就是杨凌?”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想必唐糖常在她们面前提起我。我得意地想,轻轻点着头。

“我知道你,你给唐糖写了很多信嘛,从信封上的字看来,你的字很漂亮啊!”短发齐肩的女生说。

“哪里,你一定就是……”我想起唐糖对她舍友们的描述。

“我是小角色,不重要。唐糖有事出去了……嗯,是团委里的事,应该是。”她说。

“那我……有没办法联系到她呢?”

另一个女孩是用玉色的发夹挽着头发的,端着杯子看着我说:“杨……杨凌,你最好今天先回去,唐糖回来了我们会转告她。因为这里是女生宿舍,学校规定男生不能逗留过久的。”

“她的意思是如果学校没这个规定,小妮子今天就留你侍枕了,嘻嘻……”内室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接着一个长头发还湿漉漉的丰满女生走了出来,薄薄的睡衣里应该没有戴胸罩一类的东西,两个凸点异常明显。这个女生我也从唐糖的信中有多少了解,说白了就是对性交往一类的东西比较随意的一个人。

她大大方方走到我面前,用一双线条很优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不知所措的我,又下结论似的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然后转身就走,浑圆翘挺的臀部一扭一扭着去了。

“呃,杨凌,你看你是不是改天再来?”短发女生说。

因为不甘心没见到唐糖就被下逐客令,我要求借纸笔一用,她们出奇地配合,我便给唐糖留了一行字,二折后交给短发女生,半逃着下了楼。

将近中秋,月亮已经有点圆,月光和黄色的路灯光一起照着没有雾气的美人蕉,却没有丝毫静谧的意境。花圃里传来一阵阵虫子的声音,仿佛在说:“来点风吧,好热啊好热啊。”

“糖儿,我来过,你不在,想你。——我留的字是不是太少了呢?甚至我都不用署名。想说的话明明像谷仓里的谷子一样多,可是在她们的注目下,毕竟没有时间写太多,糖儿知道我想说很多的心情的。”不肯就此回去的我坐在花圃边上,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半山公寓的两个楼梯口。

我一边用眼睛注意着楼梯口,一边想着在高中和唐糖做爱的细节。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个女生的惹火身材点燃了我,反正我只想唐糖出现在我面前,而我毫不犹豫地将她按倒在美人蕉丛里。她总是那么的顺从我,即使是我们故意坐到教室最后排,在几名同学的背后,互相将手伸进对方的裤子;或者是我任性地在中午的无人自习室央她趴在桌子上从后进入,她难得野性地呻吟着“好刺激”;或者是在我和另两人合租的出租屋里的床上,担心对面床的两人醒来,只能从后面进去,小心地轻轻扭动。我想着她娇瘦得性感惊艳的肩部线条,我想着她坐在我身上时上下颤动的椒乳,虽然一个手掌就可以握过,却那么炙热……

在我近乎失控的独自的热切中,时间悄然到了晚上十一点,月亮开始偏斜,连守门的妇女都趴着睡了起来。这时路上行人稀少,而我始终没见到唐糖回来——这是不用怀疑的,只要她的身影进入我的视野,就会立即被套进我脑海里的一个早已雕刻好的坑,大小、长短、深浅,肯定都是完全吻合的,我从而能知道她就是唐糖。但是这个坑却空得越来越焦躁。

我忍不住站起来活动下筋骨,眼睛也睁得更大。在十一点二十分左右的时候,两个人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接着我所看到的那幕,让我像在清醒下接受了心脏搭桥手术一样,痛得那么直接,那么锋利,直到事隔十二三年后的今天,仍能让我忍不住摔碎一个个玻璃酒杯。

那个一年零三个月不见的熟悉身影挽着一个陌生身影的手臂,从黑暗中毫不突兀地出现,一步一步地走在我眼前三、四米远的校道上,在路灯下我清楚地看到了唐糖那只喜欢被我的舌头探入的耳朵,我甚至看到了她用头靠着我肩膀无数次却始终没看过的她侧头的模样。他们低声说笑着走过,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选择了走到他们面前。后来回想,我真的是选择了走到他们面前吗?当时我可能有三种行动模式,第一种是走到他们面前,第二种是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们走过,第三种是发狂似的大叫一声然后夺路狂奔。我做了第一种,但这是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的本能行为,也就是说我根本没做出任何选择。如果这件事情是发生在今天,我仍然不会事先知道我会做出何种行为。

总之当时我是快步拦到了他们面前,脚步声响得很。看到我的唐糖显然立即认出了我,赶紧松开了那个男人的手臂。即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也看见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但是她没有说什么,可能是不知说什么,也可能是不能说什么。倒是那个男人吃了一惊,然后色厉内荏地说了一句“有事吗!这位同学!”声音是中性偏细的,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唐糖说过的娘娘腔的前代理班长安志宏。

我本来想很戏剧性地扇唐糖一个耳光,或者两个,甚至将那个娘娘腔掐死然后埋到栽着美人蕉的花圃里去,琼瑶的小说一向也是这样发展的吧,但是我做了又一个出乎自己意料的选择。

我高兴地看着唐糖说:“樊雨!好久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唐糖惊讶地看着我,那男人松了口气,笑着说:“什么樊雨啊,同学,你认错人了。麻烦让一下道。”

“你真的不是樊雨?看起来真不是,樊雨的胸没你的这么大。”我假装认真辨别道,眼光恶毒地盯着唐糖的胸部,实际上它确实比以前饱满了不少。此时我可以想象她的表情有多精彩,但是我根本不去看。

“别太过分了,同学!说了你认错人了,还不走!”那男人有点生气地说。

我用怜悯的眼神看了看唐糖——直到今天我仍然想不明白,我出于什么心理才会用怜悯的眼神看当时的她——然后轻轻让到一旁。那男人拉着她前进,她倒是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看不太清楚那个眼神蕴含什么样的感情,但我猜其中必然有点抱歉、羞愧,甚至还有一丝感激。

我很快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寻路走到了此校的大门。门卫大叔边抽烟边笑道:“这么晚还出去啊。”我笑了笑,回应道:“约了美眉去打炮啊,要不要一起?”听得他嘿嘿直笑。

出门之后,我选了大概是来路的方向,就在公路边的树影下向前走。车辆川流不息,行人却难得遇上一个了,走了好长一段路都是如此,我才松了口气,眼泪才像得了许可一样开始滑落。树影几乎能跟夜色融为一体,而我的腿脚逐渐麻木之后,竟然也像成为了黑夜的一个零件。树影之间斑驳的光点,恰如我仅保留的一点灵识:我被背叛了,唐糖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我就反复默念着这两句话,而无法做出任何分析性的思考。走到清晨六点多有公车出现,我才发现早已经走错了路,于是随便上车,到熟悉的站就下,再换乘。回到学校,已经将近要出操了。舍友都关心地问昨夜为什么不归宿,我对他们报以疲惫的笑,然后洗澡,去列队,军训。

接下来的四天我都没有胃口,只能喝些稀粥,晚上则用深绿的军被蒙住头流泪,一旦后脑勺的头发全湿透了,就起床淋浴,不擦干身子便躺回床上,迷迷糊糊地做一阵子梦,见到唐糖和我在高中校外的街道里吃快餐,或者在学校后门的海堤上做作业,有时还梦见樊雨。如此便算过了一夜。

舍友们说有个叫唐糖的女孩几次来电找我,我便说“好的,我打回去给她”,当然不会真打。这样过了几天,舍友们都猜我和唐糖身上肯定出了什么事,小钧钧和山东从侧面劝慰我别难过,我哈哈大笑,请大家出去喝酒,一下子叫三份手撕鸡,让大胡子老板预先冻好四打珠江。喝到最后,六个人只不过解决了三打,我去洗手间吐完,就精神勃勃地出来扶成哥回去,淋浴完便倒下睡觉。

转眼到了军训汇演的时候,也就是说,汇演之后就算结束军训了。我仍旧低着眼睑躲避刺眼的阳光,偶尔也只是做嘴形不喊号子,尖脸教官倒没有再为难我,不知是什么原因。汇演时我出了一点小错,不过也不是唯一一个出错的,反正没引起大家的注意。结果出来,我们班得了总第五名,辅导员朱玉婷已经很满足了,自掏腰包给每人发了一个月饼,同时筹集班费让大家办一个中秋庆功晚会。

晚会是在男生宿舍楼顶上办的,大家席地而坐,三五成群的互敬啤酒或可乐,我本想躲在角落不出声,结果还是被揪出来唱一支歌。我生气之下就紧着喉咙用女声唱了王菲的《明月几时有》,笑翻了几个。本地女生何嘉嘉要敬我一杯,不料她的杯子不见了,她就很爽脆地拿起我的大杯子走了一个,然后给我斟满。我心跳了一下,找着她嘴唇没碰到的那边,咕咕喝了下去。一起聊着吃了半个月饼,把剩下的咬成月弯儿,拿在手里把玩,何嘉嘉说真可爱,送给我行不行。我想了一会,觉得也没什么不行的,就随手给了她,然后告辞去找舍友们喝酒。

第二天送别教官,几个女生抱着教官泣不成声,那个八分神似武藤兰的娜娜也是其中之一,我在旁边看到她挺拔的胸部压在教官身上,后者笑得一脸尴尬。男生也有一个哭的,不是温柔的成哥也不是别人,竟然是满嘴滑溜的山东,很出乎我意外。我给尖脸兄递上一支新的矿泉水,不知说什么好,他拍拍我肩膀,跟大家挥挥手就跑步进队去了。

后来听说,第二年尖脸教官在一次部队的开荒烧山运动中,被逆风引火困在一堵断崖下面,拉出来时已经涅盘了,同学们知道后不免又哭了一片。

当晚,唐糖突然出现在我宿舍门口。我看着她宽宽的额头,稍阔的嘴巴,鼻梁上细细的汗珠,还有笑着却微红的眼,觉得比从前还熟悉了。这是一年零三个月以来,第一次这样清楚地看她的脸。她什么都没说,我说“进来坐吧,男生宿舍比较脏乱,请你见谅”。她就进门了,对我的舍友们却像认识了好久似的,用她那娇柔之中又不乏英气的特别声线,和他们一个个“大嫂啊小弟啊”地聊得热乎。中间电话响了,我去接的,一听是樊雨,她开口就问我“对被甩的这个事实接受程度如何”,我说“她现在就在我宿舍”,那头一声惊叫,然后欢欢喜喜说“恭喜破镜重圆啊,我先不打扰了,够知趣的吧”,然后很干脆地挂断。

我仍旧拿着话筒,装作专心听讲的样子,看着唐糖的一颦一笑,心想她为什么会来呢?在我的舍友面前表现得跟个没事人似的,还是以前的风度啊。

聊到很晚,我没跟她正面完成过几次对话。她跟舍友们告辞,然后看了看我,说:“杨凌,送送我好不?”

我笑着说:“当然了,难道我放心让小钧钧和山东这两个色狼送你吗?”换了件外套,就大方地拉着她往外走。山东鬼叫道:“凌哥,今晚有事就甭回来住了啊!”我把门使劲一关,里面传来一阵阵怪笑。

我松开唐糖的手,两个人都不说话,在我学校的校道里慢慢行走。那个刚刚清洗过的喷泉哗哗地泛出一层层白芒,高大的老千层杉上飘下来一片片叶子。

“杨凌,今晚我不想回去,好不好?”唐糖忽然说,我听得出她计划已久,但是依旧需要鼓足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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