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居住的深圳到这里的和谐号列车,全程只需要一个多小时,我却阔别这个叫做羊城的繁华都市五年之久。所在的私营小企业多次分派我来羊城出差,我总是毫无回旋余地地一口拒绝,久而久之,同事们都猜测我有羊城恐惧症。
和谐号减速的时候,那已经有点残旧的车体在铁轨上轻微颤抖。同行的旅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去取行李,我却有点晕眩。一位路过的中年女乘务员奇怪地望了我一眼,好心提醒道:“先生,到终点站广州了。”我用干渴的嘴唇回答道:“我知道的,我来过广州。”她善意地点点头,正要走过去,却又不甘心似的回头问道:“您这是第几次来广州?”我耐心地说:“我在这里住过八年。”她露出讶异的神色,道声“打扰了”便匆匆离去。
我无力地提起只装着换洗衣服的帆布旅行包,最后一个走出车厢。站台变化不大,只是到处打着的红布横幅标语,从五六年前的“三个代表”改成了现在的“建设和谐社会”,大体上如此,拥挤的旅人们一如既往的陌生。
一时没有见到来接我车的樊雨,倒是在出口先被警察查了身份证。我问娃娃脸的小警察这是要抓什么人,他笑呵呵地说:“抓你呢,怕不怕?”
我敷衍地说:“怕啊。”随即翻找身份证,好不容易找到了,排在后面的人都埋怨起来。娃娃脸拿着我的身份证对照着左看右看,说道:“三十三岁了?真看不出来啊。”刚才在后头埋怨的那哥们立即接过话头:“看起来都四十三了。”说完便自得其乐地呵呵直笑。
我无所谓地收回身份证,慢吞吞地塞进旅行包,才慢慢地出闸,后面那哥们不耐烦的声音隐约传来:“跟个上了年纪的乌龟似的。真受不了……”
出口广场上行人如织,总是在这种时候,我深深感到人类的平庸与无聊,类似于在面对大海时,我总是觉得人类无比渺小。
我看着手机,心想要不要打给樊雨,这么拥挤的视线里想找到个头不高的她,还真不是容易的事,而且最重要的是,近六年不见了,我不确定还能不能认出她的样子。就像十二三年前夜里的见面,虽然那时不过只隔了半年不见,却也不敢肯定能在音乐喷泉旁边的微弱灯光里认出她来。
决定不打电话的我东张西望,当我的目光经过一个女人的脸孔继续扫视时,却猛然省起那个女人异样的眼神,我往回看时,已万分肯定她只能是樊雨。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我当时心里应该是认为,除了樊雨,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样的眼神看我,那是炽热、欣慰、怨恨三种感情融合在一起的综合性眼神。我先认出了这符合我在路上所推测的色彩斑斓的眼神,而后才认出她窄窄的额头,稍微右大左小的鼻孔,色泽暗沉的嘴唇。
在她的视线里,我鼓起勇气走过去,她身后忽然转出一个四五岁的双辫子小女孩,哇地一声怪叫,然后吃吃地笑了起来:“叔叔,你一定就是杨凌叔叔!”她的牙齿细小而洁白,就像小公主一样可爱。
我将包丢在地上,蹲在小女孩身前,她一点也不怕人,伸手就要摘我的近视眼镜。我随她去,但眼里的小脸蛋立即模糊起来,那额头、鼻子、脸蛋,十足就是小樊雨的样子,而那柔和的眼形却跟我的一模一样。
“叔叔,你是近视的还是老花的?”女孩认真地研究着眼镜道。
“你叫我什么?再叫一次好不好?”
“叔叔!叔叔!叔叔!”
瞬间我就泪眼模糊。我从来不知道眼泪可以流得这么迅速,简直就不需要任何酝酿,而是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就冲出了眼眶。
我抱起小女孩,将自己的脸埋在她幼小的肩膀上,不让她发现我的眼泪在止不住地流,但是我还是很不争气地哽咽起来。樊雨可能实在看不下去了,笑呵呵地用力一拧我的脸,笑骂:“滚你的,别装了!”
我想反击一句,例如“你也别装了,跟我一起以泪美容吧,怯怯你的皱纹”之类的俏皮话,就像十二三年前一样在她面前卖弄幽默,但是所有能说的话,像面粉团一样被猛烈的泪水冲得七零八落,泪水在脸颊上略一停顿,一个真空冰封的悲伤蛋糕,就不可阻挡地开始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