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夏天又过完了,林湘频繁出入导师室的背影长长地拖在走廊尽头,抱的考卷越来越厚重,参考书一箱又一箱地寄到,垒垒落落地盘踞在办公室外,像堆叠了两三年寒暑春秋的记忆。
台风的季节已经过去,可是风依然很大,树叶沙沙作响,铅灰色的云层简直要压到人头顶上来,空气还留有夏末一丝燥热的尾巴,高三的教室全部迁移到最安静环境最好的建筑物里,没有空调的室内人心浮动。阳光把最後的绿荫打在课桌椅上,像对夏日、青春、联考、以及生命最後的倒数。
林湘把脚踏车牵到停车场放好,视线穿越山岚远远地望过去,她知道萧星不会在教室里,而是在北边的大都市中为她的梦想冲刺,在她身边还会有那个可爱的学妹。
记得这几天气温急剧下降,上礼拜萧星难得回来,便和她骑着脚踏车到家乐福购置一点过冬的物品。
坐在脚踏车上,风汹涌地灌入单薄的制服衣衫,这才觉得真的冷了,行道树的叶子哗啦哗啦地落,像眼泪一样,止也止不住。
林湘轻轻把脸贴在萧星的背上,感受她规律踩动脚踏车所散发出来热呼呼的体温。她低声问她冷不冷,萧星在前面漫不经心地回了不知道什麽话,继续踩着脚踏车,偶尔停红绿灯的时候回头看她,潇洒地笑。
「回家乐福,给你买件过冬的大衣。」手有点酸,她换了一边题购物袋。
「林湘,」她笑了笑,再度把视线对着前方,「还是你对我最好。」
喉头突然间像被什麽滚烫的东西鲠住,过了几秒,林湘轻轻地说,「怎麽觉得一下子,我们都老了那麽多?」
『不是老了,是我们长大了。』
满心以为会听到萧星这麽回答,然後情绪和声音在风里轻烟一样地飘散。可是萧星很久都没说话,红灯转成绿灯,她用力踩下脚踏车,用力得几乎都要整个身子撑起来,车子摇摇晃晃地上路後,她哼起了歌,隐隐约约好像是在唱AvrilLavigne的「Together」:「Somethingjustisn\'tright.Icanfeelitinside.Thetruthisn’tfarbehindme.Youcan’tdeny……WhenIturnthelightsout,whenIclosemyeyes.Realityovercomesme.I\'mlivingalie……」
萧星和陈翼的合作关系非常顺利,两人之间也越来越有默契,朱蒂在某次欣赏完她们练舞後,宣布公司准备让她们正式出道,团体名称叫做「Fancies」,复制t.A.T.u.的成功模式,她们将会以一首描绘同性情结的MV为主打歌,影片下个礼拜就会开拍,之後连续五天都要待在片场。
萧星没有多说什麽,但是陈翼并不是很满意,她说这种同性暧昧路线的行销手段根本就是刻意制造话题,众人看到的不会是她们杰出的表演和歌喉,而是敢於挑战尺度的争议性。
朱蒂摇摇头,说我就知道你会有意见,接着从包包里拿出一片DVD,片名是「乔治亚欧姬芙」,说这部片看完你就懂了。
当晚工作完萧星便急着搭火车回家,陈翼则留在公司宿舍里独自看完这部电影,隔两天两人再度碰面时,萧星问她关於出道的事情考虑得如何,陈翼只淡淡地回了一句,那就这样吧。然後把影片还给朱蒂。
很久以後萧星才有机会自己看过这部片子,她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很缓慢地咀嚼每一句台词,终於明白朱蒂的用意,还有当时陈翼的心情转折。
乔治亚.欧姬芙说:「IdecidedthatifIcouldpaintthatflowerinahugescale,youcouldnotignoreitsbeauty.」
她看见自己奉献给丈夫史蒂格利兹的爱,变成一幅幅陈列於展厅的裸照後,愤怒地夺门而出,可是那个男人说了什麽?别人知道你的名字以後才会注意到你的画。你以前只是个闭门造车的小画师,可是经过媒体渲染,你现在已经是个名人了。人们会因为你的名声而竞标你的画,你的价值也由此而生。
就像跟魔鬼交易一样,出卖部分的灵魂,换取真正渴望的东西。陈翼说这就是身在演艺圈无可避免的束缚。这种束缚逃得了是悲哀,代表你正逐渐在别人的记忆里蒸发;逃不了也是种悲哀,耀眼的代价就是永远困在里面不得自由。
那个时候的自己什麽也不懂,只知道要成功,一味地往前猛冲,自以为是一只翱翔在天空的苍鹰。最後才发现,其实早在真正高高地飞起来之前,羽毛就已经被看似要帮忙自己的强风刮得七零八落,现在装在身上的都是别人给的假羽毛,揽镜一照,镜子里面的人早就不是自己了。
而这些因为太年轻而来不及懂的事,陈翼早就已经看见了。那她为什麽要答应?她为什麽不抽身?
陈翼後来的确抽身了,她们之间还发生了很多很多事。这些事,有些後来终於真相大白,有些却永远被湮没在记忆的瀚海里。萧星总是搞不懂这个小女孩的想法,拖到最後也没有机会懂了,可是,如果有机会让陈翼坦白地说出来,又或是让萧星至少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事实擦肩而过,她们一定会懂得为什麽这一切的不幸最终终於发生。因为爱比恨更难宽恕。因为很多关系到後来变得丑陋,都是为了爱,而不是为了恨。
冬天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降临,陈翼额外接了几个衣服品牌的代言,在某个午後匆匆忙忙地冒着细雨闯进录音室。
那时录音已经开始了十几分钟,萧星还在试音和调整配备,看见陈翼黑色长发上沾满了银色的雨丝,皱了皱眉,摘下耳机,拿起一条毛巾递过去。陈翼简单地整理一下,也跟着戴上耳机和麦克风试音。
这一天不知道为什麽诸事不顺,两个人的重唱怎麽也合不起来,萧星看起来心情很不好,陈翼则是愈累愈焦躁。朱蒂最後打开录音室的门走进来,说状况不好就先休息一下不要勉强。
陈翼拉开一边的耳机,强笑着说没关系,但还没来得及转身继续工作,就听见耳机和麦克风被粗鲁拔开扔到一边的尖锐噪音。她和朱蒂同时蹙紧了眉,看到萧星拉长了脸,说声我不干了,然後开始低头收拾东西。
「你这是在做什麽?」陈翼一脸莫名奇妙。
「在准备回家。」萧星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瞪着长发少女,「有人不爱惜自己,与其浪费时间在这里弄些二流的东西,不如回家睡觉看电视。」
「这什麽意思?」陈翼揪住她往外走的手臂,「我怎麽不爱惜自己?」
「说好专心音乐,你为什麽不听劝要另外兼差?」她转过身,声音硬梆梆的没有感情,「迟到就迟到,为什麽不撑伞?弄坏了嗓子能录出什麽音色?」
陈翼没有回嘴,只是怔怔地站着。在那一瞬间,连日的疲倦与压力像洪水一般涌来,搭档的不谅解和不理解让情绪从愧疚演变成委屈。萧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突如其来的训斥简直让她不知所措。只见萧星极度不悦地站在她面前,张张口好似还要说什麽话,却在看见对方眼圈慢慢红起来的当下又缩了回去,最後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陈翼的五官彷佛石化一样,任由风从敞开的门口吹进来,把她长长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缠绕在脸上。过了几秒,好像下雨前忽然掉落的水珠,几滴眼泪毫无徵兆地滚落在衬衫上。陈翼的哭法,就像一尊石像突然地落泪,寂静而又悲伤。
在言情小说里有几个定理,一是一见锺情,另一则是起先互看不顺眼,但最後才发现其实那些讨人厌的举动都在往後的日子里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陈翼是个非常感性的人,她的周身弥漫着一股令人如痴如醉的浪漫氛围,再不符合逻辑的行为发生在她身上都唯美得如同一首歌,即便是冷硬如梁飞雨也无法不受她吸引。
她对萧星是一见锺情,不得不承认,萧星对她亦是。她宛若有一种教人丧失理性的磁场,影响周遭的人纷纷沦陷。
所以她永远无法了解梁飞雨对她日积月累的感情,也不能明白萧星与林湘如何携手穿越漫漫长路,成为不可分割的命运共同体。她只会像她的父亲一般,爱就爱了,轰轰烈烈,无怨无悔。牵连他人不是她的本意,但这种自杀式的爱情往往如漩涡,一卷入就是千军万马,一死伤便是屍横遍野。
她知道萧星有不可能离开的人,可是她没办法,没办法让自己不爱萧星,也没办法让萧星不爱上她。
就是有些人的存在,能让最善良的人都成为恶魔。
那天,陈翼坚持留在录音室里,一个人反覆地唱那首歌──『为什麽离开、为什麽悲哀、为什麽爱无法留你下来……如果世界没有你,我宁愿不存在……』(Breakinglove)。
她唱了一次又一次,录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把它烧成一份光碟放进包包,然後删除了电脑的档案。
离开公司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天空微微泛红,一连串的雨珠很有节奏地沿着屋檐边坠落,她拢紧上衣领口,缩着身走进滂沱大雨之中。
没几步路,她就看见萧星缩在7-11的骑楼内,四目交投时後者尴尬地抿了抿嘴,撑着伞走向她,同时把另一把雨伞塞进她手里,说,「你喜欢唱歌就不要随便淋雨,感冒了嗓子会坏掉的。」
周遭的雨声突然停了,一小片天空被蓝色的伞遮住,萧星的身影填满了她的视界,一股令人悸动的味道好像透过厚重的外套,随着温温的热度靠了过来。陈翼抬起脸,说了一声,「谢谢。」
萧星静了一会,问,「你回家吗?」
「家」这个字可以有很多定义。可以是公司宿舍,可以是家乡,或者更精确一点,原本离开却又不能不回去的那个地方。
萧星的「家」是指和林湘居住的那间房子,而她问陈翼的意思是要不要一起搭车回东部。在陈翼的思维中,「家」这种东西早在她与周郁心道别时就已永远消失,与父亲曾居住过的公寓也早就被房东收回去,另租给他人,所以现在她在原来的故乡并没有真正的住所,如果回去,多半是到梁飞雨家借住。对她而言,公司宿舍反而成为一个令人安心的短暂蜗居之地,她没有家。
「我跟你一起走。」陈翼规避了对方问题的置入性条件,直接给与答案。
她们各自撑着伞走入雨幕中,两步间的距离,水洼把投影模糊成一片。
她们没有买到火车坐票,两个人背着吉他窝在最後一节车厢,萧星凝望着车尾窗户迅速後退的景象,想起周美青的电影「漂浪青春」里,竹篙也是这麽耽视着远逝的景色,无言地告别所有过往。
那列火车上时空交错,记忆重叠,山洞过了一个又一个,手机的讯号格是零,轰隆轰隆的碾压铁轨声像无人知晓的内心独白,什麽话都是多余。天空一分分黯淡下去,窗户终於变成纯黑一片,隐约看得到自己反射在玻璃上的脸孔,她从镜子里看陈翼,发现陈翼也从镜子里看她,没有办法在现实中交会的眼神只能在幻影中相互凝视。虚无荒谬孤绝,彷佛一出没有观众的行动剧,只有两个演员互相试探,尽力演出,以失败为前提的盛大落幕。
她们一路无语,各自把视线放在离对方很远的地方,脑子里好像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麽都没想,放空的同时两个多小时就这样过去了。时间是很相对的东西,等待的时候觉得无限漫长,其实弹指间就消逝了,什麽也不曾留下。
曾经听过这麽一个关於时间的故事──儿子很老很老的时候去探望父亲年少时的红粉知己,他来到曾经辉煌如今却破败不堪的大房子前,打开门,里面蛛网满布。他看见当年风华绝代的女人坐在摇椅上,老朽的轮廓还依稀看得出过往美丽的痕迹,可是微张的口里却有无数虫蚁涌出,剜空的眼窝像两个黑洞,窗外蝉声唧唧,金黄的阳光如同碎片一般从树叶间筛下。老迈的儿子走到紧闭的橱柜前,伸手打开,发现一个制作精美的人形娃娃,一比一的比例,几可乱真的人工皮肤,真人头发制成的假发,剪裁合宜的高级套装,修长的睫毛,软琉璃般的眼珠在光线下折射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这是父亲与女人年轻时交往中购买的玩具,不能生育的女人把娃娃当作亲生小孩一般爱护。现在同样垂垂老矣的儿子把它重新从不见天日的橱柜里解放出来,这是一枚活生生的时空胶囊,凝滞了所有时光,穿越岁月的甬道来到另一个时空。儿子看着娃娃忍不住地哭了,然後娃娃就在他面前缓缓崩解,宛若一阵轻烟般消失在绚烂的阳光下,这一段往事已经永远过去了,爱恨情仇全部灰飞烟灭。
到底是从哪里听来这奇怪的故事呢?萧星实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自己哭得一蹋糊涂,对着身旁的林湘问了很多幼稚的话。
未来在哪里?幸福是什麽?永恒呢?死亡的万花筒纷红骇绿,每个人的影子在里面都被分割成千片万片,没有办法想像失去你的日子,没有办法想像死去之後的世界,巨大的城市有灰色的影子巨大的孤独还下着雨我手里牵着你……
就是这麽害怕。就是这麽惶惑和寂寞。
当时林湘的回答,让萧星用来回味了一辈子:
『其实幸福很简单,就是重复每天的生活,加上你而已。』
生徒三劫,最终她们都没有度过去。
从此之後,陈翼发现每逢下雨天,萧星就会在她工作地点出口处等她,递给她一支雨伞。她感觉得出萧星的善意与距离,尽管她们渐渐都搭同一班车回家。
演艺圈是个充斥着俊男美女、才子佳人的地方,即使朱蒂再三强调她们两人走的路线绝对不可以闹出绯闻,但这并不能阻挡人际关系间你来我往的暧昧与接触。
冬天接近尾声,陈翼高二,萧星高三,少女们的身体青涩而又成熟,春意盎然的环境改变似乎也影响了年轻男女的生理现象。萧星发现接了越来越多品牌代言,陈翼的衣着品味有了些许改变,围绕在她身边的异性也毫不掩饰应有的赞美。她清楚看到总是觉得年幼稚气的搭档正在发光发热,成长速度快得彷佛能听见竹子拔节抽长的声音。
然後,总是被人用Aisling称呼的陈翼,有了男朋友。
身为同性恋却交男朋友,我是不是真的很糟糕?
多年以後Aisling对着她的室友苦笑。其实我只是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力罢了。
那个男生是个录音师,他说他每天看着我唱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没办法直接听到我的声音,只能从机器里闻到一股寂寞凄凉的味道,丝丝渗透身体。某一天我在休息室里吃便当,他鼓起勇气走进来和我说话,旁边的化妆师设计师纷纷称赞他长得高大英俊,我也觉得他腼腆有礼貌。从那之後我们就常常一起吃饭,他一直不敢冒犯我,最後是我主动牵起他的手,他那时的表情像只受宠若惊的大狼犬,脸红着半天都没说话,我盯着他看了很久终於笑出来,我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他半晌才点点头,俯身过来亲了我一下,说,Aisling你愿不愿意和我交往?我在他怀里大哭了一场,心里清楚知道这不是我要的恋爱,但是我已经累坏了。
如果世界上有什麽我真的很宝贵的东西,那绝对不会是我的身体。我想在这部分大概遗传自我妈。在演艺圈工作常会碰到各种不愉快的事,性骚扰是很平常的一项,朱蒂很保护我和Ruby,可是常常我们还是会被工作人员或者资深艺人吃豆腐。那时Ruby都会很剧烈地反抗,甚至一状告到上面,为此害我们吃了不少亏,都是靠着朱蒂才勉强撑过去。但我就不会太在意这种事,摸了就摸了,又不会少一块肉,当然我也会用各种方法保护自己,可是基本上我对性的观念很开放,开放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在升上高三前的暑假,男友邀我到他租赁的房间听他上个礼拜去东海岸录的海浪声,他说当作(Breakinglove)的前奏非常适合。
我们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听海浪配上音乐的效果,听着听着他原本环绕着我的手开始在我身上游移,我的呼吸开始紊乱,他轻轻搂着我并不断吻我,柔软潮湿的嘴唇伴随着侵略性的男性体香把我的理智一丝丝抽离,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我的私处有技巧地压按,不断涌出的分泌物把内裤弄得湿答答的。後来他温柔地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然後很自然地就发生那种事。这是我的第一次,失贞只带给我一点点怅惘却没有罪恶,曾经我以为除了萧星我不可能把身体让给任何人,如今却发现也不过就是这样。自此以後男友十分热衷上床,反正我也不排斥,所以我们约会的主题几乎都是做爱,他很体贴,我以为这就是爱情另一种存在的形式。
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叫做「五瓣之椿」,里头的女主角志野紫英立誓杀死每一名曾和母亲发生过关系的男人。有回她找上一位着名的画师,要求帮她画裸体画,以为能藉此引诱这个男人意图侵犯她,这样她就可以用藏在头发里的小刀往色欲薰心的男人颈项间插下去。
靠此美人计无往不利的女主角,这回碰了钉子,画师怎麽画也不满意,说她缺乏女人应有的妩媚气息,最後请她离开。这对美丽的紫英是莫大的打击,她独坐在房里怎麽想也想不透该如何下手。一直到仰慕她许久的男孩找上门,长久以来冷漠以待的紫英面对排山倒海的感情,终於无法自持,与男孩发生关系。隔日她重新找上画师,画师惊讶万分,说你终於领略到爱情的美妙了,你的身体里住进了一条水蛇,它使你充满致命的吸引力。
Ruby很快发现我的异常,也许是我故意让她发现的,就是因为爱着她才会让我这麽难受,结果她竟然什麽也不知道。有天下午上完通告,我和她去麦当劳坐了一下,我把所有事情都跟她说了,除了「我喜欢你」这句话。
当时Ruby的表情有点奇怪,混杂着惊讶、失落、安心、惆怅、遗憾、甚至同时带有高兴与生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我不明白,既然不喜欢我,为什麽还要做出让我动摇的表情?其实当时只要她释放出哪怕只有一丝的不舍,我就宁愿一辈子活在她的阴影里,就算最後会因为痛苦孤单枯萎致死,也没有遗憾。
可是她当时什麽也没有说。她只是咬着吸管,把吸管咬得惨不忍睹。
那天以後,Ruby似乎有意避开我,话也越来越少,只是有时在弹吉他帮她和弦的时候,偶尔抬头,就会撞见Ruby正盯着我看,眼神交织着某种强烈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冲动。整间练习室弥漫着火药味与逼人发疯的压力,快要崩溃了,交男朋友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要刺激她?可是我後悔了,我硬生生揭开Ruby努力压抑的封印,我挑起她野兽竞争的本能和原始的欲望,我逼着她在人性和兽性间挣扎,逼她出轨,逼她在理智与魔鬼中做选择。
要是那时我知道她与关晴的那段过往,我就不会用这种愚蠢的方法激怒她。我承认当时所有的举动都带有一种报复心态,就是要让她不好过,就是要让她知道不爱我我就会去爱别人,她要为她的忠贞负责,她要承受失去我的所有痛苦。
我错了。我为了自己的私欲害惨了所有人。
残存的理性让Ruby躲着我,愧疚、恐惧及悲伤则让我也躲着她,可是既然是乐团搭档,我们就是必须耗费大段大段的时光共处一室,时间一久,气氛似乎稍有缓和。某次团练结束後,不知为何我们都特别疲倦,我把吉他摆到一边,她也把麦克风放回脚架上,就着高脚椅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收拾东西。感受到她的注视,我自然地仰头看她,四目交投之下,Ruby的眼神变得好温柔好温柔,温柔到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温柔到我心如刀割。这是我面对男友时未曾有过的经验,我试图厘清自己不可思议的举止。就在此时,Ruby忽然伸出手要摸我的头发,这个明明很平常的动作却让我大惊失措,我慌忙推开椅子站了起来,Ruby被我剧烈的动作吓了一跳,很快地收回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为了消除这种尴尬的气氛,我猛然想起之前自己独唱的(Breakinglove)。
「欸,Ruby,你要不要听我独唱的(Breakinglove)?Meer帮我配了前奏。」
一丝微妙的色彩从Ruby眼中一闪而逝,她很快恢复明朗的语调,「好啊。」
我从包包里把手机拿出来,接上耳机,分了一边给Ruby,她依旧坐在高脚椅上,我站在她旁边,两人一起听那天我男友帮我配上海浪声音的歌曲。
练习室很安静,我听见Ruby轻浅的呼吸声,随着耳机里海浪规律的涌动声缓缓起伏。这首(Breakinglove)可以说是我们两人的共同创作,那天早晨Ruby兴高采烈地提着早餐走进公司,一路上乱七八糟地哼着歌,我本来没搭理她,後来发现其中一段特别好听,徵求她同意後谱成曲子,临时收进专辑里。
Ruby不同意我把作曲者写上两个人的名字,她说她哼完就忘了,这完全是我的创作。我则坚持没有她最初的旋律,我不可能有创作灵感,所以最後还是放上我们的名字,并特地分两部写成二重唱。之前录音室的争执,让我有机会试着独唱这首歌,唱完发现效果还不错,虽然最後还是采用两人的合音,但仍私下保留了独唱的光碟,现在这份是男友Meer帮忙配上背景音乐的新档案。
「没想到这首歌独唱也这麽好听。」Ruby听得眯上了眼,好想很享受似的,「海浪的声音非常适合它的曲风,好像一个发生在朗夏万里晴空之中的爱情故事,放眼望去都是波光粼粼的海洋,白色的帆船和鸟,虽然悲伤,可是很平静也很含蓄,如同青春期成长的疼痛,深切地痛过以後就是长大。」
我笑了,「说得好像你已经脱离青春期很久了一样。」
「欸欸,」Ruby摘下耳机,猫一般敏捷地跳下椅子,「明天开始公司放一整个星期的假,难得有那麽长的空档,今晚你来住我宿舍,明早再一起搭火车回家,如何?」
我还在犹豫,Ruby的手机就响了。她一边讲电话一边拎起东西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对我大喊,「喂,我等等还有事先走一步。就这麽说定罗,今晚聚餐完我在房间等你喔。」
我甚至来不及跟她说一声再见,练习室的门就“砰”地一声关上,阻绝了Ruby扬长而去的颀长背影。
晚上,我磨磨蹭蹭地挨到七点多才敲响Ruby宿舍的门,门很快地打开了,Ruby俊秀的脸孔闪了出来,把门敞开,很快又迳自往屋内走去,嘴里嚷嚷着咖啡要失败了要失败了。我脱了鞋跟进去,随手把门带上,一进屋就闻到满屋子的咖啡香,一个煮咖啡的滤压壶端端正正摆在玻璃茶几上,凑进一看,浓黑的咖啡多半已经滤进承接在下面的咖啡杯里,可是上面的咖啡渣中心往下凹陷,看起来的确不太成功。
「不好意思啊我不太会煮咖啡,平常都是林湘在弄。这在IKEA买的,便宜好用。」Ruby把折叠式沙发床上的枕头堆整齐,边跟我解释,「别看它简单,它煮出来的咖啡味道还不差,若是豆子够新鲜,可以留下咖啡充沛的油脂,香气四溢。」她看我目光停留在旁边一个带有旋转把手的东西上,便接着说,「这是去年的圣诞礼物,手摇磨豆机。老实说挺麻烦的,而且并不会比较均匀,我舍弃百灵牌的砍豆机用它,无非是觉得好玩,你要不要试试看?」
喝了几口她帮我倒的咖啡,味道并不像咖啡渣的形状看起来这麽失败,白瓷小杯子里装着浓郁黝黑的咖啡,看起来既精致又有美感。
平常看她很少喝垃圾饮料之外的饮品,我蛮意外Ruby有喝咖啡这种嗜好,而且还很讲究,平常和林湘在一起时应该也很常自己煮来喝吧。一想起她们平日两小无猜的相处情况,心里就觉得酸酸的,於是我把注意力放在那台手摇磨豆机上,边和Ruby东拉西扯地耗了将近半个小时,快要八点的时候,Ruby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拿了几片DVD出来,问我想不想看电影。
我看了看她摊开来的影片,挑了几个我比较想看的,有「海上钢琴师」、「猜火车」、「魂断威尼斯」、以及押井守的动画「攻壳机动队」。
「都是好片子,」Ruby微笑,「不过,我猜你都看过了。」
「对,我都看过了。」
「那麽,要不要看押井守的新动画『空中杀手』?」
我看了看它的英文片名,Theskycrawlers。天空中的爬行者。真是一个矛盾的名称。封面一对眼神深邃的少年,只露出半边脸孔和身子,背後是一片蔚蓝的晴空,我生来对天空有种难以自拔的着迷,所以马上就同意看这部动画。
故事主角群被称为Kildren,这些人只成长到青春期就不再长大,拥有优秀的技能,是一群能够长生不死的超人类。他们被两家战争制造公司大量复制,为了在已经没有战争的完全和平世界里「展示」给世人何谓战争。他们被送上战场,真枪实弹地「表演」战争,甚至在死亡後还能将记忆与技能「转生」给下一个Kildren。对Kildren而言,世人因为他们的表演而了解战争,甚至为他们的演出喝采,他们本身则以身为飞行员为傲,最大的任务就是光荣地在战场上死去。
整部片的原创性让我联想到「银翼杀手」,人类总是妄想成为造物者,向神挑战,最终的目的在「弑父」,推翻既有的命运。可是当这群被制造出来的高等生物拥有一切优於人类造物者的体能、智慧、技术之後,他们突破了人类的枷锁,进行反抗,最後对人类进行「弑父」的举动。一切都是循环,没有人能够逃离命运之神的掌握。记得「银翼杀手」里Roy的自杀,他说,「人类唯有用自杀才能反抗上帝的微笑。」
「空中杀手」最终的结局是哀伤的,主角的弑父行动并未成功,可是他重新转生成另一个Kildren,在绝望轮回的孤单中,仍然不忘对女主角强调,「你要努力活下去」。对生命的热情胜过永恒的时间,这就是反抗永远失败,却永远都有人奋不顾身起来反抗的原因。
看完电影後,我和Ruby坐在电脑萤幕前很久都没有说话,一直到电脑进入萤幕保护程式,我看见林湘的照片一张一张在萤光幕上微笑闪逝。
Ruby盯着电脑,左手向我一伸,「欸,你今天下午给我听的那首(Breakinglove)独唱版,可不可以给我一份复制?」
「喔,好啊。」我翻出手机递给她。
Ruby接过手机时指尖轻轻划过我的手,我们不约而同地闪电一般把手缩回来,默默看着她把档案复制到电脑上。
「Aisling,你有没有想过,命运的本质是什麽?」
Ruby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我摇摇头。
沉默具有惯性,我们都没再说话,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电脑主机嗡嗡的运作声。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她,可是没有办法组织出适当的语言,我想她也是。对於Ruby,我真的觉得非常抱歉,曾经我以为她是我的太阳,可是看看现在,我害得她连自己也照不亮。
「睡吧,明天要早起搭火车。你睡房间,我睡客厅沙发。」她说着站起身,走进浴室盥洗。
等我盥洗完走出浴室,她早就躺在放平的沙发椅上睡了。我走进房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半夜了还是睡不着,醒来转到客厅,发现她坐在沙发上抽菸,黑暗中一个猩红的点,白色烟雾里,偶尔动一下。
我走到她面前,「我不知道你还抽菸。」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弯腰在桌几上的菸灰缸里捻熄火星,烟雾弥漫,我在她身旁坐下,过了很久以後,她问,「我是不是很失败?」
我笑了,「你是星辰,所有人都仰慕着你。」
她哼笑一声,没有回答。
Ruby这个人,我对她了解得太少,甚至要在好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已经住进加护病房,连妻子是谁都不认得,唯有当Ruby穿着男装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会微微睁开发红的眼睛,喘着气流眼泪。
我对她了解得太少,我只是被她散发出来的光辉吸引而盲目地爱着她。
爱得那麽椎心刺骨。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晓得,那个王子病泛滥的Ruby,俊美温和人见人爱的Ruby,多才多艺光芒万丈的Ruby,脾气暴躁有什麽心事马上表现在脸上的Ruby,只是我在雨暮中搭着巴哈的无伴奏低音大提琴建构出来的幻影,而不是眼前这个优柔寡断、多愁多病的人。
「曾经我用尽灵魂的力量去爱过一个人,可是那个人捏碎了我的心以後消失无踪,林湘在那个时候对我而言就像唯一的浮木,我拼命地抓住她,消耗她,榨乾她。然而我无法忘记过去,等我吸饱了林湘的能量可以站起来的时候,我就逃到音乐的世界,我不敢面对她,有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确定对她的感情到底是感激多一点还是爱情多一点。我像对家人、对最好的朋友一样珍惜她,可是当年那种轰轰烈烈的感情却再也找不回来了。我想过应该放手,可是想到林湘的眼神我就什麽话都说不出口。分手是背叛,用这种不纯粹的爱情耽误她的青春也是背叛,不管怎麽样都会伤害她,可是她明明就是我全世界最想保护的人。」
「两者之间,总有一个你会更舍不得一点。总有一个你会後悔没有紧紧抓住,总有一个你会宁愿失去其他全部也要尽全力呵护。」我没有看着她说,我害怕看到她的脸会让我失控说出我最想说的话,「我建议你放弃其中一个,因为爱情具有绝对的排他性,犹豫不决恋恋不舍的话,所有人都会受伤。」
「这其实已经没有选择,只是我忘不了她。」
「两个人要相扶到老,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前提是认定这份感情是你绝不可放手的,如果一开始就错了,那麽可能走得长久。」
嘴上说得漂亮,其实我心里并不是那麽有自信。我自己实在就是个最失败的例子,我等不下去,所以勉强自己接受了别人,这样做的後果就是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我把Meer拖下水只为了解决我的孤单,要和这样的伴侣走一辈子除非把爱情从生命信仰中抽离,生活就只是生活,不再具有其他期待和意义。
所以我不希望Ruby重蹈我的覆辙,她是我的神,我祈祷她过得比我好上一千万倍。
「有限的钢琴键可以弹奏出无限的乐曲,这座城市是无限的钢琴键,却弹不出我要的旋律。」Ruby别过头,「我失去了关晴,怎麽找都找不回来,唯有在音乐里我才能觉得靠近她一点点。我懂得要去珍惜身边的人,可是心都被掏空了我还能掏出什麽来给她?有时我都觉得我只是在利用林湘,在我最困顿的时候她拉着我不让我倒下,我却满脑子只想着另一个人,一直忘记关注她的表情。也许我应该从更早以前就多留意些,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她早在你的初恋前就把初恋给你了。」我彷佛听懂了什麽。Ruby从未跟我说过她以前的事,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前女友叫做关晴。
Ruby勾了勾嘴角,「她以前一直说这辈子跟定我了。我当真的时候,她才说那只是在开玩笑。关晴不见以後我当场崩溃,谁知道她竟然拒绝和父母前往美国,留下来收容我。这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这样要我如何还得起?」
从前我只把林湘当作一个难以击败的敌人,却不知道爱一个人也可以爱得如此惊心动魄。自己暗恋多年的对象有一天宣布喜欢上了别人,再怎麽信誓旦旦的宣言也只能权充笑话付诸流水,我不能想像林湘说出玩笑话的样子,她怎麽能忍受和心愿一而再再而三地擦肩而过?
於是我说,「人总是要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错过了才懂得心意。你当年不明白林湘的想法,现在懂了,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确认自己的心,如果真心诚意地爱着林湘,就要一辈子好好待她。如果你还是无法忘怀关晴,那麽就离开林湘,不要耽误她。有时换另一种方式去珍惜也不是不行,默默守护着她,远远观望,不要给她造成困扰和负担,只要她开心快乐就很好了。」
Ruby终於回过头来看着我,轻轻一笑,「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对不对?」
心事被突然揭穿,我耳根发烫,无处可躲,只能沉默不语。
「你说这是另一种珍惜的方式,可是为什麽你那麽不快乐?」
美少年梦生说,幸福根本就跟你们这种人绝缘。
Ruby扳过我的身子,说,「难道你一辈子都这样?」
我异常平静地望着她,反问,「这样有什麽不好?等哪天我忘了你,也许就会等到另一个适合我的人。」
「我和你不同。」Ruby松手,「我会争取我要的幸福。」
我淡淡地瞥她一眼,说,「我不敢奢求幸福,我只要不悲伤就够了。」
我看见Ruby呆了几秒,低声说了一声傻瓜。然後她的脸慢慢贴近,不对劲的举动让我的身体反射性往後一躲,她伸手托住我的後脑勺,稍一用力,我还来不及挣扎,就感觉到某极致柔软的东西轻轻触碰到嘴唇。
那触感很快就离开了,我茫然无措地看着她,心里觉得要抵抗,可是另一种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事的念头支配了我的身子,我看着她调整坐姿,用身体把我封锁在沙发角落,一手抬起我的下颚,我像任由宰割的羊羔般闭上眼睛。这次柔软停留了很久,属於Ruby的气息直接侵入我的肺里,我像喝了醇酒一般微醺,四肢酸软无力,一个软软滑滑的东西探进口腔,然後缓缓辗转深入。
我的手由紧张地揪着衣角,到不由自主地松开,最後不自觉地环绕住Ruby的颈项,回应她湿润缠绵的吻。我的背部深深陷入沙发里,萧星轻轻压上来,手指爱抚过我的耳垂、胸部、肚脐,继续往下。一股令人酥麻的电流随着她极端温柔的指尖流遍我全身,她的嘴唇离开了我,如同柔美的诗句降落在脖子以下的全部肌肤上,我在迷蒙中微微睁眼,发现不知道什麽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解开,街灯从落地窗帘的缝隙间流泄到室内,Ruby在橘红的灯影中以美好的姿态凝望着我,接下来的一切简直太疯狂、太美妙了,像最不可能成真的梦境突然降临,在我脑海中推砌起一团团华丽的色块,其他的所有都不重要,只在这个当下我们拥有彼此,在这一瞬间,我真的觉得即使下一秒就死去也无所谓。
夜晚彷佛一只无比瑰丽的妖兽,吞噬掉整座灯火通明的城市。
与你相遇了几回,在空中杀戮了几回,和你爱恋了几回,我现在终於了解了。了解身为Kildren的意义,了解与你相遇的意义,都是为了盘旋於天地之间,直到战死为止。
你想让生命再重来一次吗?
隔天一大早,我们一起坐火车回东部。温暖的日光晒在靠窗的我脸上,我们各自别过头,胳臂因火车行进间的晃动而轻轻触碰。这是一种微妙的气氛,有点尴尬,有点害羞,那麽地青涩,又是那麽地单纯与美好。
我们刻意不去触碰纠结在心里的道德问题,偏执地沉浸在恋爱的甜蜜中,我想起金庸的《倚天屠龙记》里,描写张无忌抱着赵敏走过阳光穿透的树林间,外面的世界风波险恶,可是在他们之间只有纯然的依恋与感动,张无忌心里只想要一辈子就这样抱着赵敏走下去,我又何尝不是呢?
有人说感情这种东西无法用任何表准来衡量,它因人而异,对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情绪,所以即使最花心的人,也总会有个最爱最难忘的,因为那个人可以让他付出与别人不同的感情。
一个人一生可能爱过很多人,有过很多铭心刻骨的回忆,但总有一个是最特别的,当你以为已经忘记,却又在最不经意间回首又见当年。或许那个人的音容笑貌都已模糊,可是当他出现,你一定会知道。因为你已经记住了那股气息。
现在围绕着我的是Ruby的气息,我化成灰也不会忘记。
我们一路上都没有交谈,没有人知道过了这一站,下一站会是哪里,姑且走一步算一步,明知不应该还是舍不得放手。
我望着Ruby的侧脸,光影在她立体的五官上明明灭灭,她睡得跟孩子一样天真无邪,我痴痴地看着她,感叹人类基因发展的极限,感叹自己爱上她的理所当然。我知道Ruby的所有缺点,可是我连她的缺点都毫无保留地一并爱了下去,我知道Ruby任意妄为的作风将招致狂风暴雨的指责,可是我宁愿把她的罪孽一并担起。Ruby是一个失败的人,可是她是上帝最完美的杰作。
纷乱的思绪里,我不由得想起我的母亲。难不成我们的血液中都有做情妇的基因?
火车即将到站,我联络了Selina来接我,周日早上她没有排班,而Ruby那边应该是林湘会来吧。一想到她们即将甜蜜地手牵手回家,心底就直泛酸泛苦。出了剪票口,发现该接人的都还没到,Ruby回头看了我一眼,发现我眼眶湿润润的,便有些害羞又有些不太习惯地摸摸我的头,说哭什麽呀你没事吧小姐。
我躲开她的手,绕过一边去说要上厕所,走到洗手台前冲了冲脸,抬头一见镜子里Ruby也跟了上来,她从後面双手绕过我撑在洗手台上,下巴抵住我肩膀,低声地说,「对不起。」
我推了推她,「说什麽呢……」
下一秒,Ruby用吻封住我剩下想讲的话,我甚至感觉得到她纤长的睫毛扫在脸颊上的触感。我闭上眼睛,完全无视周遭路人的议论纷纷,突然Ruby放开了我,我睁开眼,看见一个身材高大、剑眉星目的男孩子站在我们面前,他瞪着Ruby,瞳孔中的火光像要把世界都烧尽。
「萧星,你这是什麽意思?」
我木然地望着那个男孩,其实心里吓得很厉害,强烈的罪恶感几乎要把我压垮,那个男孩瞥了我一眼以後就不再理我,只是狠狠瞪着Ruby,咬牙切齿。
我不知道为什麽他这麽生气,他是谁?我侧头看向Ruby,她是真正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瞳孔里无机质的光芒冷得令人全身发寒。
「……萧星,你这是什麽意思?」
像是气到了极致,男孩从齿缝里迸出的还是这句火星四射的问话,他的拳头握紧到微微发抖,半晌,Ruby冷冷地回答,「杨安夏,这不关你的事。」
下一秒,我眼睁睁地望着那个男孩冲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Ruby挥拳,Ruby踉跄了一步,挥开我赶紧相扶的手,一点点红色的液体从她嘴角蔓延开来,她站都还没站稳,就听见那个男孩子带着哭音对她大吼:
「萧星你这丧尽天良忘恩负义的混蛋,当初是谁把你从海里拉回来?是谁骗父母要缴补习费把钱给你,自己却在下课後跑去打工养你?是谁在你无家可归的时候收容你?是谁耗尽了自己的青春把时间都砸在你身上?是林湘!是那个我明明爱得要死却不得不让给你的女孩!现在她因为打工抽不开身而拜托我来接你,结果你让我看到的是什麽?是背叛!是谎言!」
男孩吼得声嘶力竭,血丝充满了他的眼睛,有的时候男人没有哭泣,你却感觉得到他的灵魂其实早已哭得撕心裂肺、泪流满面。
我看得呆了,泥塑木雕一样动弹不得。
当心脏被千刀万刮到了极致,人间就是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