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魔鬼的女兒 — 7

「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黄药师带着一坛「醉生梦死」自东而来,他要忘记很多事情。然而多少个桃花与慕容嫣都被他遗忘了,却怎麽也忘不了白驼峰上那个看海的女人。

陈翼後来忘了很多事,包括那些令她的生命惊心动魄的诸多往昔。可是她一直记得巴哈的无伴奏低音大提琴的旋律,一直牢牢地记着。那段旋律像烟雨中浓郁的咖啡香,伴随着雨声,穿梭过学校灰白色的长廊,穿梭过一整个夏日时光。

那是刚升高一不久的周六下午,她一个人到学校念书。

梁月如生病住院,所以她的好友没能如往日一般与其形影不离。午後雷阵雨在她念到一半的时候哗啦啦从窗棂外泼下,她念得倦了,索性拿起叶慈的诗集往外走,就这样随性地在大小回廊间绕来绕去,累了就稍坐一会,看猛烈的雨珠如何在地面激起半尺高的水花。

不久,雨势稍歇,倾盆大雨一转而成雾霭蒙蒙的细雨,陈翼打起伞,悠悠地穿越操场,朝一排旧式教室前进。而就在她经过篮球场附近时,一段缥缈纯净的音乐飘进她的耳朵,她彷佛被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走过一条被雨打得湿透了的拱型长廊,雨丝不断飘落在她身上,她走了很久很久,每走一步就如同踩过一句绝美的诗,她看着遥远的走廊尽头,感觉自己走完了一整个夏季。

最後,陈翼停在一个采光明亮的教室门口,一整排玻璃窗全部打开,淡绿色的窗帘随风摇摆,音乐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她轻轻地把手指放到门把上,一种古老熟悉的感觉闪电般窜入脊梁,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彷佛能把夏天和艺术融合成结晶,极至之美就要在此时此刻此地诞生。

她终於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名短发的女孩子坐在钢琴旁边,搂着一把大提琴,就像搂着情人一样温柔地搂着它,专注地拉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进教室。

陈翼凝视着她,她认得这女孩,她叫做萧星,是英文话剧社的副社长。

不知道为什麽,看到她全神贯注地拉大提琴,叶慈的诗句便一串一串地从陈翼的脑还里涌出来,好似这些诗句就是为了此时此刻此地此人而作。

「如何当我们死了影子还漂泊,当暮霭遮蔽了羽族的路,虚幻的足跖在临水明灭的火焰旁漫步。」

大片大片的雨丝像帷幕,在少女身後羽翼般地飞扬。萧星像感觉到什麽似地忽然抬起头,如果要具体地形容她那时後的眼神,大概只能借用电影「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男主角第一次见到查泰莱夫人时的表情。陈翼感觉到她的注视里带着一丝灼热,可是她们当时都不了解那丝灼热代表的意义。那是欲求及绝望交织成的网,她们被彼此的藤蔓与荆棘牵绊住,越挣扎就越割得浑身是伤。

从这之後,命运让萧星与陈翼越走越近,先是从话剧社的表演出发,半年後创六弦社,五月初的校园艺术节展演,然後到六月底的五校联合演唱会。她们一起考取街头艺人的执照,周六周日一起北上表演,并在课余时间练舞。不久之後,她们遇见了改变她们一生的关键人物,星探朱蒂。她在现场聆听过两人的演唱,直接了当地劈头就问後天有没有时间到公司看看。萧星犹豫了一阵子总算答应,从此开始了舟车往返的演艺圈生涯。

为了她们的音乐,萧星的成绩开始下滑,陈翼因为本身天资聪颖,肯念书,又有梁飞雨的帮忙,状况一直都还过得去。但随着通告越接越多,两人的缺席状况也越来越严重,师长更从一开始的支持转变成不满,认为她们因外务过多而耽误了课业,没有尽到学生本份。父母们反对的声浪姑且不提,林湘和梁飞雨作为她们的情人与好友,对此也是不表赞同,只是尚未明白表示反对罢了。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又到了炙热的暑假。就在萧星和陈翼忙着筹备七月份海洋音乐季的表演时,萧景祥二次投资生意失败,并就此一病不起,才短短两个礼拜就从能够自己走去看医生变成必须住院观察。

负气离家一年後,萧星终於在林湘的鼓励下到医院探望父亲。她走到床沿,看到骨瘦如柴的萧景祥,脸颊凹陷,眼窝黑成两个洞,想起当时吵架时的口不择言,心里又酸又苦,林湘推了推她的手肘,她才难为情地上前牵起父亲的手。

感觉到有人触碰,萧景祥勉强睁开紧闭的眼,看见来人,还未说话两行老泪就先流下,沾湿了洁白的枕头。

「……阿风……」

林湘看见萧星全身一震。她心疼地握住恋人的手臂,因为她知道即使萧星表面看来面无表情,藏在床单阴影处的指尖却会难过得发抖。

「阿风……」

萧景祥又呼唤了一声。萧星下意识地想甩开他的手,可是父亲握得很紧,发红的眼眶像哭了太久都快要瞎掉了。「阿风,你终於回来了。」

「爸爸好想你。」

「妈妈每天都为你多摆一副碗筷。」

「阿风,你博士毕业了没啊?以後会不会回来台湾啊?」

对面的床帘被风微微掀开一角,萧星看见母亲颜桦晶站在床帘外头,神形憔悴枯槁,提着一个便当和一包换洗衣物,泪流满面。

到口的辩解之词被吞了回去,萧星压低了声音,握紧父亲的手。

「爸,我回来了。对不起,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说也奇怪,自从萧星去探视过後,萧景祥的病情逐渐稳定并好转,一个多礼拜後,由颜桦晶办理出院手续,萧星开车把父母和生活用具一次都从医院载回家。不过,事情没有那麽简单,萧景祥得的是鼻咽癌,虽然动过手术切除癌细胞,但每半个月就要回医院追踪,庞大的医药费和亏空的资本很快就拖垮了萧家。

在「魔法书柜」上班时存的钱一下子就被花得精光,幸好之前接通告的费用还足以应付生活。高二下学期,准确来说是四月多开始,萧星就因为忙着表演的关系而主动减少工读时间,这时家庭事业学校三头烧,她除了辞掉这个薪水不高的工作之外别无他法。

那一天,她想起很久没有机会和女朋友一起好好地吃个晚餐,特地从北部搭火车回家,路上还买了一份巧克力海绵蛋糕。可是当她推开家门时发现阒黑一片,一看挂在墙上的行事历,才猛然想起今晚林湘在书店有排班。

她骑着脚踏车,後座绑着大蛋糕,一路摇摇摆摆地骑到市区,在书店门口停好车,正要上锁,透过窗户远远地就看到林湘和一个男生在柜台有说有笑。

萧星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女朋友忽然向她宣布自己是异女。尽管一年多过去,关晴那日和她分手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每次想到那双在海边发现的鞋子她都会一阵反胃,清况严重一点的时候甚至还会想要自残。

林湘的美有目共睹,但是之前萧星从不担心自己可能出局。一方面她们的生活圈子比较小,念的又是女校,另一方面自己时时刻刻都陪在身边,她知道林湘有多爱自己,自己又是多麽地片刻也离不开对方。

『只可惜你不是男的。』

关晴的话语就像诅咒,痛得她只能在半夜里龇牙裂嘴。

现在这种讨厌的感觉又出现了,真是令人火大。萧星直勾勾地打量那个男生,高大黝黑,穿着球衣球裤,笑起来憨憨傻傻。像这种一点魅力也没有的男生,在异女的心里也是远远超过自己,为什麽要为这种人吃醋?为什麽无凭无据地要怀疑最爱的人?为什麽总是不能理性思考?

因为在爱情里,理智根本就是个屁!

萧星“哗”地拉开「魔法书柜」老旧的横式木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毫不客气地走入柜台後方,把巧克力海绵蛋糕放在桌上,一手环住林湘的肩膀,睥睨式的眼神直接扫在男生脸上,像是根本冲着他来一样大声地说,「湘湘,你要的蛋糕我带来了。你什麽时候下班?我载你回家。」

林湘先是吓了一跳,看是萧星,才冷冷地把她的手拨下来,「不必了,不敢劳驾天王巨星,我自己有车回家,蛋糕你吃吧,晚餐我吃得很饱。」

男生尴尬地看看萧星,又看看林湘,不知道自己该怎麽接话。萧星没料到自己碰了个钉子,也不管刚才吃醋不吃醋,连忙好声好气地问,「怎麽了?我今晚特地赶回来跟你吃饭。我等下有空啊,等你下班我们一起回家嘛。」

林湘看也不看她,自顾自地对男生说,「不好意思,她是我的朋友。耽误你结帐了,请问你需要袋子装吗?」

男生还来不及回答,萧星就火了,「什麽朋友,我是你女朋友欸!」

「我在工作请你放尊重一点好吗?」林湘也生气了。

「尊重?是你不尊重我还我不尊重你啊?」萧星的音量大起来,「我今天搭了三四个小时的车回来看你欸,干嘛没事酸我?」

「不好意思劳烦你『特地』搭三四个小时的车回来看我喔!你也可以不要回来啊!反正你在大城市里面吃好住好穿好,还有一群歌迷成天追着你跑,你干嘛要回来啊?」

萧星气得咬牙切齿。「不回来就不回来,你以为我做不到吗?」

「你当然做得到啊。」林湘凉凉地回嘴,「家都说翘就翘了,女朋友当然也可以说不要就不要。」

眼看着越来越多顾客的视线往柜台方向集中,男生插嘴了,「请问……你需要帮忙吗?还是要请老板回来处理?」

「你给我出去!出去!」萧星简直气炸了,「这是我和她的问题,干你屁事啊?你帮个屁!给我滚出去!」

「萧星!」林湘难得地吼她,「你别闹了好不好?」

这就是萧星的缺点,她像阳光一样灿烂,却也和阳光一样暴烈。

可是在面对深爱的人,她唯一的优点就是永远不自觉地甘居劣势。

看到林湘气得惨白的脸,萧星安静下来,现在她的眼里已经直接把男生的存在抹除,满脑子只想着要怎麽让林湘气消,要怎麽化解两人之间的僵局。

「湘湘,对不起,我错了。我要怎麽做你才不再生气?」

林湘把脸别过一边,「请你现在离开这里。拜托。」

萧星呆了半晌,然後说,「好,我这就出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林湘才把紧紧捏住的手心松开,顺畅自然地继续结帐的动作。男生在柜台前担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深怕会在上面看见垂挂的眼泪,但是林湘不是那麽懦弱的人,她抬起头,露出温柔的职业微笑。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这是你的书,谢谢惠顾。」

从窗外望进魔法书柜晕黄的室内灯光,总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曾经收容过自己的地方,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了,才短短几个月,什麽叫作物是人非,现在终於懂得。

萧星站在阴暗的街角,一直等到林湘下班,关好店面门窗以後走出来牵脚踏车。她看着林湘美丽的长发飘扬在繁星点点的夜色中,慢慢地向墙头靠倒坐下,手机铃声在此时响起,她默默推开滑盖,接了起来。

「喂,你在哪里?」萤幕上显示来电者是朱蒂。

「我家市区附近的街头。」

「你搞什麽?明天早上五点要到片场试镜,你现在跑到哪里鬼混?」

「我半个多月没回家了,因为今天晚上不用练舞,我才……」

「不必解释那麽多了,你马上搭最近一班的火车回来,我帮你电话保留位子,到公司跟Aisling会面後再call我。」

电话“哔”地挂断了。萧星盯着发亮的萤幕出神,直到几秒钟过後萤幕一暗。

她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来,牵过脚踏车,心想好歹得先把脚踏车骑回家并向林湘解释一番。可是就在她翻出林湘的号码,正要按下拨号键的时候,铃声又大肆作响起来,刺眼的萤幕上显示的来电名称仍是朱蒂。

她一接起来,女人沉稳干练的声线马上发话,「我知道你在市区,到火车站应该很快,我帮你订了十点半的位子,Emma一点钟会开车到北三门等你。」

「可是我、」

「可是什麽?」

萧星一时语塞,「……没什麽。」

「没问题的话就赶快出发,下一班车是一个小时以後,太晚回来就没人能去接你了。不要给人制造麻烦,知道吗?掰。」

「掰……」握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落,满天的星光似乎也跟着黯淡下来。

风很大,似乎是台风将来前的徵兆。林湘踩着脚踏车觉得举步维艰。到家以後,她看着一片黑暗的客厅,心脏像被看不见的丝线紧紧缴住,苦涩的血液如缓慢的岩浆,从火山口慢慢涌出,覆盖住全部的呼吸,平静之下是彻骨的痛。

她站在门口掏钥匙,掏了半天就是摸不着,最後她在袋底一把抓住了手机,顿了一会才拿出来,犹豫半天,还是按下了那组再熟悉不过的号码,铃声嘟嘟嘟地响了许久,对方终於接通。

「喂。」

「你在哪里?」

几秒的静默。「火车上。」

虽然是夏天,可是林湘心底只感觉到冰凉一片。像薄薄的霜从脚指头一寸寸地往上蔓爬,包覆全身。喉咙像梗住了什麽东西,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听筒那头传来火车轰隆隆开驶的声音,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麽解释。过了好一阵子,林湘开口,「你才刚回来,为什麽急着回去?」

「……你不是要我走吗?」

「我要你别在我工作的时候闹脾气。」

「我闹脾气?」先前的赌气一下子又变成了不快,「你才是先闹脾气的人吧?我还想问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咧。我心情好好的大老远跑到店里看你,讲没两句话就被你赶回去,你这样做有谁会高兴?」

「好,那我就跟你讲清楚我到底在生气什麽。」林湘也不打算进屋子了,她靠在家门口,忍着发酸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你从下学期以来一个礼拜至少有四天不在家,课也要上不上的,如果说音乐是你的梦想那我没理由干涉你的决定,我很尽力忍耐了。一个人住,一个人打工,一个人上学,每次都还要压着思念、委屈和兴奋的心情排除万难去火车站接你。在你的事业里我根本等於不存在,我参与不了你的世界,我没办法陪着你追逐梦想,我成为被你丢在背後的人,甚至连你的人我都不能拥有。这样子还算在交往吗?我到底还是你的谁啊?」

面对温柔稳重的林湘这麽严厉的指责,萧星又惊讶、又心疼、一方面又很委屈,她说,「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我也很想天天陪着你嘛。所有事情才刚上轨道,很多人在帮助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啊。很多事情如果现在不做,以後就再也不会做了。我在公司里不是在玩啊,每天累得跟狗一样,什麽都要听别人的,好不容易放了假,别的新人都四处享乐体验城市生活,可是我却每次一放人就飞也似地去赶火车,我只想见你一面,只要在你身边,我都会觉得自己又再度充满了力量,再怎麽痛苦我都可以撑过去。」

「想知道我为什麽生气?」林湘闭起了眼睛,把头微微後仰,让泪水被锁在眼皮底下,「昨天是我们的月纪念,7/25号,我们在一起七个月了,可是从早到晚你不曾来过一通电话,也没告诉我要回来,今天看你的反应,我知道你其实早就忘了。可是我又不想提醒你,因为对我而言,恋爱流於形式的话就不算恋爱了。」

萧星的确忘了这件事,她又悔又急,想拼命道歉,却又觉得林湘早就对她的道歉麻木,自己的信用早就破产了,然而又想不出比道歉更好的处理方式,只好依然硬着头皮说道,「湘湘,对不起。」

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并没有让林湘的心情好过一点。她果然忘了。虽然她道歉了可是自己却无法那麽快释怀。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萧星追逐着自己的梦想,她就要像一只小鸟一般往苍穹飞去,可是自己跟不上,难道就要为此而生气,就要吵嚷着想藉由爱情把她束缚住在自己身边吗?

「湘湘,我爸看病需要很多钱,这阵子我需要更多时间留在北部工作。我真的很抱歉,我把自己的利益都放在第一位,完全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在家乡打工赚的钱太少,很难得有这种机会让我做喜欢的事又可以赚比较多钱。我好累啊湘湘,我多想牵着你的手抱着你就这样一辈子都不放开,可是我没办法,就是没办法。你已经帮了我太多,现在我得自己来。」

我们深知彼此的辛苦,却没有办法改变现状,明明知道自己不可以任性,明明就想要多体谅一下对方,可是这样一直忍耐下去就像刀子一样越切越深,裂痕难以弥补。可怜自己,产生怒气,然後怪罪对方,最後最相爱的人却吵得最凶。

「没事的。」林湘调顺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哽咽,「对不起我今天的态度这麽差。对不起让你白跑这一趟。这麽晚回公司路上要小心,等你下一次回来,我们再一起补庆祝,好吗?」

「……好。」

「那……掰掰。」

「嗯,掰掰。」

收起手机,衬着夜色的玻璃窗清晰地反映出泪痕满布的脸。萧星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掉了那麽多眼泪,难怪喉咙痛得跟什麽一样。萧星一向就是个爱哭的人,情绪没办法藏在心里,不像林湘会先思考过後才选择性地表露想法。所以她完全了解对方情绪收得那麽快,一定是用理性残酷地压住了汹涌的感性,试着以成熟和包容来结束僵局。而不是事情真的圆满解决,双方彼此都获得安慰以後才鸣金收兵。因为了解,所以更加自责,也更加心疼容忍自己的人。

她累极了而斜靠在椅子上,望着车窗映出的自己苍白憔悴的脸。没想到原来所有事情都不像自己想像得那麽简单。不管是完成梦想,回馈家庭,面对朋友或是维持爱情。她想到自己的学妹搭档,看起来那麽瘦弱,却好似拥有自己望尘莫及的勇气与自信。她想起她的眼神,那种令人心痛至极的忧郁,她知道她在想什麽,但是不可能,至少这一辈子绝对不可能。

她想起一篇三毛的文章,里面用平淡的语气陈述她和荷西的一次吵架。

昏黄温馨的灯光下,妻子耐心地教着丈夫英文,丈夫的眼神不断偷瞄手表,几次後妻子火了,把笔一摔,惹来丈夫一句,你这个疯女人。

从来不曾被说过一句重话的她先是傻了,然後真发了疯似地冲进浴室,拿起剪刀就朝乌黑亮丽的长发剪下去。

男人看她发疯,也不阻止,门一甩,车子一开就朝夜色里呼啸而去。她踉踉跄跄冲到阳台,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长长的,荷西。

他哪里理会她,车子早开远了。

那晚她哭着入睡,枕头湿成一片。半夜荷西回来,摸摸她的头,小声地说,傻瓜,骂了你一句就绞头发,哪天要是我死了,你该怎麽办?

隔天他在浴室帮她修剪参差不齐的发尾,三毛看着丝丝缕缕的黑发掉到地上,像是丝丝缕缕的柔情,剪不断,理还乱。

陈翼端整地坐在沙发上,对面坐着同样端整的周郁心。

「妈,我觉得你真像张爱玲。」

「为什麽?」

「同样爱美,聪明,神经质,还有点疯疯癫癫的。」

「我比她美丽,而且骄傲。」

「对,你成名得比她早。可是她留下的是传奇,你留下的是遗憾。」

「你在激怒我吗?你恨我?」

「不,妈,我还在厘清我对你的感情。」

「你对我不需要有感情,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你不爱我,但是你待我不薄。现在我要走进演艺圈,你反对,可是很多事都还是要感谢你的帮助。」

「比如什麽?」

「美貌,才华,还有那通打给朱蒂的电话。」

周郁心把脸别到一旁,一缕轻烟从她口里悠悠邈邈地飘出,「你不必谢我。要谢就去谢你父亲。朱蒂也不是个易讨好的角色,你别高兴得太早。」

「现在我问你最後一个问题,妈,你曾爱过我父亲吗?」

母亲沉默了很久,睫毛的阴影投射在洁白的肌肤上,「是的,我曾爱过他。」

「那就够了。」陈翼站起身,「妈,再见。」

西毒说,「你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愈清楚。」

那坛醉生梦死她已经喝了好几年,为什麽还是忘不掉陈亦然的身影?

她在理想和现实中做了取舍,到现在她还是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只是有点想念而已。有点想念那会在月光下吟诗的清俊背影,有点想念那张温和的笑容。

缅怀是人的天性。

周郁心不是个喜欢活在过去的女人。而陈翼是过去的代表。

是的,她把这段记忆锁得好好的,她没有亏待它,她只是不想再回头看它一眼,她想忘记它。

终於有一天,与过去道别的日子到了。

她坐在客厅豪华的沙发椅上,送走了生命中的曾经。

菸蒂和灰很快积满了烟灰缸,她起身走到橱柜前,拿出一瓶墨绿瓶子的洋酒,注满洁净的高脚杯,就站在原地,一口绵长而不止息地把它饮尽。

就像当年陈亦然对周郁心一见锺情一样,从第一眼看到萧星,陈翼就知道这个人将成为她此生的至爱。

她知道萧星有女朋友,她看过那个高雅的女生仙风道骨地穿梭过回廊,那个凉风徐徐的初夏,绚烂的烈日都不及她偶然的经过让满室生光。林湘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水上教堂,让人崇敬,并可悲地认知到自己的遥不可及。

梁月如说过陈亦然很像多情的徐志摩,可是他遇上的周郁心远比陆小曼更复杂。陈翼并不是太喜欢那个年代的人,觉得他们个个都充满心机。她喜欢三毛既澎湃又含蓄的感情,喜欢她歪歪斜斜的字迹,更喜欢她到死都这麽美的文笔以及特立独行的性格。

美本身就是一种悲剧性。就像邱妙津的「鳄鱼手记」里,美少年梦生说的,你们这种人根本就跟幸福绝缘。

「然而,」陈翼不止一次梦见自己站在林湘面前,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像个骄傲的骑士,对着敌人扬起雪亮的长矛,「我们都是一只只奋不顾身的蛾,往火里扑过去,嘴边还挂着一丝幸福的微笑。」

三毛一直存在对现有幸福的恐慌。她以为自己会被死神早一步带离荷西。可是没想到荷西就死在他们最热爱的海洋里,沁凉的海水灌满他的肺,珊瑚礁紧紧搂着他的身体,诡异绝美的蓝是他看见的人生最後一幕。

三毛和她周遭的人也以为她撑得过去。她的父亲和母亲,和她一起唱歌的老人,在墓园巧遇的妇女。可是她最後还是死了。坚决的死。为了荷西。

陈翼年幼时写过一首诗,作为三毛作品集的读後感:

星辰倒映在水底,

夜莺不能在雨中飞翔,

什麽时候天气才会明朗?

破晓的天空,骤雨初歇,

在那个凤凰鸣唱的盛夏。

看过那麽多关於生离死别的电影,梁飞雨曾经以为「芬妮与亚历山大」就是子女对父母死亡最极致的悲伤。即使她在上历史课时被教官叫出去,坐在计程车上,走进医院冷气袭人的大门,看着电梯铁门缓缓阖起,整个走廊响彻着空荡荡的足音,甚至转进病房看见床上一张白布下隐约呈现的人形,她都不曾怀疑。

直到白布掀开的刹那,梁月如瘦削的脸苍白如月光,她的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张开,那张熟悉的脸并不安详。

她只是失去了表情,但是并不安详。

电影骗人,小说的描写骗人,梁飞雨一动不动可是全身都要被尖叫胀破。她一点也不想握母亲的手,那蜷曲僵硬的手显现出青绿的血管,那不是母亲的手,身旁有人硬把她的手拉去触摸,她出人意料地用力挣脱,甩开身边的所有人。

好恶心。冰冷僵硬。空气中似乎还隐约弥漫着淡淡的屍臭。梁月如的脸好可怕,原来这麽漂亮的人死了以後也能如此丑陋。梁飞雨觉得自己要吐了,胃疯狂地抽搐着。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这不是妈妈,昨晚明明插了那麽多管线自己都还是辨认得出她想传递的每一个讯息,今天这个躺在这里的是谁?她长得根本不像,一定有什麽地方弄错了,这是个恶劣的玩笑,天大的谎言。

世界开始倾斜,周遭有黑暗围绕上来,她感觉到有人扶住她的肩膀,她想甩开,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接着又有人紧紧抱着她,她愤怒地挣扎,脚在地板上怎麽也站不稳。奇怪,地板怎麽斜斜的。她终於意识到不是别人抱着她,是她倒在别人怀里,四周的声音嗡嗡嗡地冲击着她的耳膜,好吵,好恶心,好想吐,让我离开这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梁月如死於子宫颈癌。这种癌症其实如果早点发现,痊癒的机率并不低,可是忙於事业的梁月如等到感觉不适就医後,才发现一切都太迟了。

她勇敢地接受治疗,拖了快一年,最後在极度痛苦中过世。有的时候生命真的很悲哀,舍不得死去,活着却只能用「苟延残喘」来形容,无法进食,无法自行大小便,行动能力被剥夺,尊严彻底丧失。她有时後躺在病床上,心里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麽强撑到现在,死了就轻松了,好想死,好想快点解脱。

可是每天放学时段,女儿都会买晚餐来医院陪伴自己,光是看到那张清秀单纯的脸,梁月如就觉得自己悲伤得快要柔肠寸断。她还有能力讲话的时候,梁飞雨虽然话不多,但勉强还有交谈的主题;等到後期她的口鼻都被塞满了管线,两个人的加护病房便陷入一片沉默。

梁飞雨不是没有试过讲些有趣的学校生活给母亲听,可是再精采的趣事被她讲起来就是三言两语,平淡无味。她後来索性放弃,每次吃完饭就帮母亲量量血压,检查仪器,拉拉棉被或调整枕头,然後握着母亲的手,一直到七点才急忙骑着脚踏车到市区7-11上小夜班。

有时陈翼会一起来探望她,但最近越来越少,当梁月如听女儿说起演艺圈的事,她难过得闭上眼睛。演艺圈是一个太肮脏太黑暗的地方,就梁飞雨对陈翼的在乎,陈翼完了她也完了。作母亲的彷佛能预见等在少女们面前坎坷曲折的命运。

在梁月如房间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排了一列三毛的书,她好喜欢三毛,这个女人的性格说穿了就是一个「痴」字。

但是梁月如一点也不像三毛,她通情达理,精明干练,一个本来快要倒闭的出版社被她整肃得井然有序,生机勃勃。完全的女强人,完美的母亲,甚至对陈翼而言,她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心灵导师。

她回忆起无数个晚上,两个小女孩坐在木质地板安静地看同一本书,自己在大书桌上整理资料和使用电脑。那是一段安详美好的时光,陈翼就像第二个女儿,常常待到十一点才由自己开车送回她家。过了几年,她观察到两个女孩子看的书已有不同,陈翼喜欢古今中外的小说,梁飞雨则看得较杂,从百科全书到推理小说,有时还会翻阅梁月如前夫,一个电脑工程师留下来的原文书。

後来梁飞雨就不太看书了,她更喜欢打电动。於是画面就变成梁月如在桌子的一头用笔电校稿和编辑,梁飞雨在另一头用桌电玩线上游戏,而陈翼则依旧坐在书架旁看书。

梁月如的藏书堆满了半间屋子,陈翼几年下来几乎把自己喜欢的书都读了一遍,其中,她最喜欢三毛的作品。每一本着作都翻了又翻,爱不释手。

她记得自己如何和陈翼讨论三毛的一生。她总认为三毛是个傻子,荷西离开之後那样的悲伤和绝望,连父母的心疼都视而不见,然而对方真的也如此爱她吗?所有的白头偕老,所有的情真意切都只是她一个人在说,仅此而已。三毛是个感情如此丰富的女人,她耽溺在自己的爱情里,荷西对她是否也如此深情,却不得而知。她为荷西而活为荷西而死,更准确地说,她为爱情而生也为爱情而亡,可是这一切是否值得?她是否只是个自导自演着悲剧的疯狂剧作家?

陈翼的回答让她听得呆了。那简直不像一个十多岁的女孩能讲出的答案,好像三毛本人为抱不平,而藉着陈翼的身体亲自向她宣示一样。

她说,曾经朝夕相伴,耳鬓厮磨的那个人突然不在了,就好像灵魂被抽空的梦游者,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实。想一想,在这颗美丽的蓝色星球上,无论怎麽找都再也无法找到那个人,茫茫世界,拥挤的人群,再没有一个人让你牵挂,没有一个人等你回家,谁能保证可以坚强,谁能保证不绝望?

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那麽活着是要做什麽呢?

梁月如的眼前又浮现出陈亦然的脸,他的女儿真的完全继承了那份无可救药的浪漫和痴情。三毛在《我的快乐天堂》曾说过,初见你的第一次,那份「惊心」,是手里提着的一大堆东西都会哗啦啦掉下地的「动魄」。如果,如果人生有什麽叫做一见锺情,那一霎间,的确经历过。

命运像一个无限轮回的圈,长长地走了一遭以後才发现又回到原点。梁月如在最後几个月间不断重新审视自己一生,她想到女儿、陈翼、几任男友和丈夫、还有家人与朋友。她想起朱天文的话,轻若鸿毛之生相互看见,顿时变得好重好重。自己的行李越来越重,不是办法,必须学会什麽时候什麽地方应该,垂下眼帘,眼不见为净。Timeneverdies,thecircleisnotround.

梁飞雨睁开眼睛,入眼是一片刺眼的白,周遭围着一圈绿色的布幔,她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里是医院,她竟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她挣扎地坐起身,太阳穴隐隐发胀,她晕头转向了好一阵子,正用手指按摩着头想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母亲死亡的讯息突然像闪电一样窜入她的思维中。

心脏宛若被发酸的汁液淋过一遍,再被冷水浇过一遍,一切都那麽不真实。房间里很安静,她忍住想再倒回床上的冲动,勉强自己下床,冰冷的地板刺激着她的脚底,她在床边找到一双纸拖鞋,这才发现自己穿着医院的病患衣服。

她拉开帷幕,窗外的阳光很耀眼,她半遮着眼睛,摇摇晃晃地在置物柜找到自己的衣服和书包,等她把自己打理完毕,一股饥肠辘辘的饥饿感很不合时宜地在胃袋中翻搅。

她推开病房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走廊上有不少人来来去去,有坐着轮椅的病人,有提着公事包急匆匆走过,彷佛看个病会让他少赚个几百万的西装男子,也有推着护理用具的护士。她搜寻了一阵,还是决定直接走到柜台问状况。

迢遥走不尽的长廊,她耗尽了一辈子的心力,走到尽头,去告诉自己母亲已经死亡,而自己被遗忘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

她站到服务台前,摆满药罐子和医疗器材的玻璃橱窗倒映出自己穿着学生制服的半个身影,一个正弯腰把一叠资料收进资料柜里的护士抬起脸,看见梁飞雨以後走到柜台前方。甜美的脸庞没有什麽表情,衣服上别着写有「韩襄甯」三个蓝色标楷体字的名牌。

「请问我可以为你服务吗?」

太过礼貌的问句让梁飞雨不知所措了几秒,接着她清清喉咙,沙哑地问,「请问梁月如女士的遗体现在……」

「梁飞雨小姐,令尊交代您一醒来马上带您去见他,令堂的事不必担心,院方和家属达成协议,今早已将遗体火化。」反应敏捷的小护士说着从柜台後方走出来,示意梁飞雨跟上。

听见「火化」二字,梁飞雨晕眩了一下,两眼发黑,她强迫自己跟上韩襄甯的背影,踉踉跄跄了几步,视线才恢复正常。

「你还好吧?」护士娇小的侧脸微微瞥了她一眼,领着她进入电梯。

电梯门缓缓阖上,狭小的空间内弥漫着韩襄甯幽幽的香水味,她们没有任何对话,过了一会,电梯门上的橘色小灯停在十二楼的位置,接着“叮”地一响,小护士再度领着梁飞雨走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中。

直到此时梁飞雨都还处在一种似梦非梦的半清醒状态下,即使意识到马上就要见到素未谋面的父亲,仍然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

「到了。」

另一端的走廊尽头是会客厅,韩襄甯敲了敲看起来颇为厚重的木门,听见里面传来闷闷的一声「请进」以後,为梁飞雨敞开了会客室的门扉。

房间里的灯光恰到好处,很明亮又不会太刺眼,气派的沙发组周遭有四个人,三个坐着一个站着。韩襄甯等梁飞雨走进去後便悄然退出门外。

梁飞雨站在门口,觉得有些尴尬,房间内的四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很快注意到那四个人的长相,中间坐着的男人清瘦修长,面容沧桑,眉宇间与其说是冷酷,不如说是种收敛到了极致的波澜不惊;坐在他旁边的人比较年轻,是个一头卷曲金发的外国男子,带着细框眼镜,感觉非常能言善道;而另一个站在沙发後面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露出微笑,对着梁飞雨招手并朝她走来。

「来来来,梁小姐,请坐,请坐。」

不能说不紧张,但是梁飞雨现在的心情实在没有好到能上演流泪认父的感人剧码,她默默地绕过沙发组,坐到两个坐着的男人对面。隔着玻璃茶几,三个穿着正式西装的男人俨然形成一股庞大的压力,梁飞雨不安地坐直了腰,然後注意到右手边单人沙发上坐着的人。

那个人也穿着正式的黑色西装,一看就知道是出於高级裁缝师的手笔,剪裁合身,即便坐着也完美衬托出模特儿般的身高比例。一双细长的眼睛往这里凝睇过来,那是和中间那个男人一模一样的眼睛,锋利、冷静、像刀刃一般危险而又优雅。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女子,至少就她散发出来的细致气质而言足以辨认。她的皮肤像石膏一样白,高挺的鼻梁,梳理整齐的黑色短发,全身上下彷佛钢琴琴键般由黑白二色构成,她看着梁飞雨,眼神中有英国旧式贵族的拘谨及傲慢。

此时,金色卷发的外国人发话了,浓重的口音硬生生把梁飞雨的注意力从那名女子身上拉回来,「梁飞雨小姐,这边这位是您的父亲,齐佑贤先生。左边这位是您的姊姊,齐霁小姐。我是齐先生的法律顾问JohnArles。」

他透过眼镜看见梁飞雨微微点了一下头,便又继续,「我们接到令堂过世的消息,几天前从伦敦来到这里,希望能取得梁小姐您的监护权。」

接下来的一连串手续,梁飞雨都像个木偶般乖乖照办,那个名为齐佑贤的男人从头到尾未说一句话,除了签署文件以外,一切事务都由JohnArles和梁月如生前委托的律师赵国阳办理。

程序全部完成後,梁飞雨抬头往挂钟一看,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她不太确定自己醒来的时间,不过以肚子的饥饿程度来看,恐怕至少过了两个钟头。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赵国阳热情地和齐佑贤、JohnArles、梁飞雨以及齐霁握手,几个人一番客套,赵国阳和JohnArles便先後告辞。

等到房间又宁静下来,剩下的就是刚才几乎没有吭声的父女三人。此时,齐佑贤终於开口,「飞雨,我是你的父亲,齐佑贤。这是你的姊姊齐霁。」

梁飞雨除了点头之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麽。说「初次见面,你好」吗?还是说「爸爸,很高兴见到你」?

「飞雨,你现在有几个选择。」齐佑贤斟酌着话语,「留在台湾上学,或者跟我们回伦敦。当然,我尊重你的选择,不管你留在哪里我都会保证金钱上的支援。你如果想去伦敦,可能就必须跟我们一起住,齐霁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妻子李佩华会好好照顾你。不过……」他谨慎地选择了称呼,「月如,你母亲……在遗嘱里强烈希望你留在台湾。这个由你自己决定,好吗?」

伦敦?梁飞雨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这麽遥远的地方,好像小说里描绘的场景突然间变成了一个真实的空间,而她在几分钟内就要决定留守故土,还是跟着十几年来未曾谋面的「亲人」一起远走她乡。

说实在的,梁飞雨到现在还不太能接受母亲已经过世的事实。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妈妈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凭空冒出的爸爸和姊姊,伦敦,充斥着英文,外国人,飞机,拥抱与告别,弥散着消毒水气味的白色房间……

各种纷杂的思绪在脑海里推挤,梁飞雨觉得自己好像就快要丧失思考能力。直觉反应应该跟父亲回去,母亲不在了,唯一的亲人就剩下他们,遥远的地球那一端有另外一个女人承诺要好好照顾自己。可是伦敦不是几个小时的火车就可以到达的城市,它远在海洋另一头,自己能适应这个新环境吗?新的家人是否好相处?父亲和姊姊看起来既沉默又冷酷,寄人篱下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还有……她痛苦地阖上眼帘,一片黑暗的视觉内慢慢浮现出陈翼的脸。

要离开这个人,她从未想过这个念头。

「Dad,shelookshungry.」

一个清脆如金笛般的嗓音响起,梁飞雨吃惊地睁开眼睛,正好对上齐霁的视线。她不得不承认,这位姊姊长得真的非常好看。眉毛跟眼窝的间距很窄,深邃的刀锋般的眼睛,上半部像混血儿的脸,嘴唇很薄,线条弧度明显。

这是她第二次遇到如此令人怦然心动的女性,但这种怦然心动并不是像面对陈翼时的那种怜爱和慾望,相反的,是一种少女遇见一个极富魅力的异性时,不由自主为之吸引的本能。这是个非常矛盾的状况,梁飞雨陷入这种自觉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每当遇到陈翼这类女孩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保护欲或占有欲,同时言行举止变得非常男性化,很自然地压低声音;可是对於齐霁这种女生,她在被吸引的同时会产生焦躁、尴尬、害羞、自卑等等多种复杂的情绪,甚至是敌意。她会想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却不知道是为了挑衅还是试图勾引对方。

第一次遇到这种人,就是那个名为萧星的学姊。不知道为什麽明明完全不想在意她,却还是身不由己地想要观察她灿若宝石的猫眼,形状美好的鼻子,自然呈现微笑角度的唇线,温柔的五官,看到她和陈翼的互动,那困扰、无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她看出这就是萧星的个人魅力,无懈可击。

她曾以为这种人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没想到这个和自己有一半血缘的人,竟然也透出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气质。所谓的相似,是指她们是同一类人,那种超乎两性定义的中性存在;所谓的截然不同,则是指她们散发的光芒。若说萧星烂若朝阳,那麽齐霁就是绝对的黑暗。

「喔,也是。」齐佑贤试图表现出友善的态度,但并无法阻挡梁飞雨看透他寡言鲜语的冷淡本质,「让我们先去享用晚餐吧,Phoebe,麻烦叫一下司机。」

齐霁拿出手机,快速讲了一连串流利的英文,过了不久,先前的护士韩湘甯就来敲门,带领三人搭电梯到地下停车场,一台黑色的Volkswagen早已等候多时。齐霁为梁飞雨开了车门,并等齐佑贤也入座後,自己才坐到副驾驶座上,然後照样用英文向司机吩咐用餐地点,一行人朝车水马龙的市区大街扬长而去。

「所以,你的头发也是学校规定的,对吧?」

男人的声线让正食不下咽又勉强自己拨弄着饭菜的梁飞雨猛然回神。她不自觉地赶紧坐直身子,小心翼翼地回答,「呃,什麽?」

「我说,你们台湾学校不是都规定要剪短头发吗?」这句话像是在对齐霁解释,然後齐佑贤转过头,「所以你才要把头发剪得这麽短。」

「噢,不是的,其实几年前发禁就已经解除了。」

「台湾学校很奇怪,对服装仪容会有很多要求。」齐佑贤好似没有听见梁飞雨的回应,自顾自地对着齐霁说话,「不但要照规定穿制服和运动服,据说还要检查指甲、违禁品、还有鞋袜和外套呢!」

「Well,that’sweird.」齐霁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齐佑贤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不外乎是课业和未来志向,他强烈建议梁飞雨就读商科,并花了半个小时分析资讯科技业未来的走向除了成为高级工人以外还容易过劳死,最後以她竟然错过卡米耶.毕沙罗的来台展览大表惋惜作结。

梁飞雨看得出这名分上是自己父亲的男人,正努力传递迟来了十七年的关心,可是这种疲劳轰炸式的盘问实在让人吃不消。在对话间,梁飞雨得知自己在接获母亲去世的消息之後昏迷了两天,还被医生检验出营养不良及贫血。齐佑贤在这段期间内非常有效率地把所有事情处理完毕,丧事一切从简。梁月如的亲友不多,血缘最近的舅舅早在十几年前就移民南非,齐佑贤只花了两三万块台币,就让葬仪社包办了所有事项,梁飞雨完全不必为此操心。就此梁飞雨是感谢的,要一个十七岁的高中少女在历经丧母之痛後独力处理後事,是一件再残忍不过的事。可是这麽紧锣密鼓的行程安排几乎让她透不过气。她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可以考虑自己的未来,因为明天下午齐氏父女就要搭飞机回英国,据齐佑贤说明是要在伦敦近郊城市巴西尔登开一场重要的股东会议。梁飞雨在来到餐厅之前饿得可以生吞活剥一只大象,可是在齐佑贤餐间演讲之後,她已经完全失去了食慾。

很难想像一个本来不爱讲话的人,为了理智上的需求而滔滔不绝,齐佑贤就是这种人。他是个成功的企业家,工作的时候沉默是金,遇到需要辩论或者说服他人的场合时则口若悬河,雄辩滔滔。梁飞雨不明白他为什麽非得用这套商业式聊天法则和自己说话,也许是习惯吧,倒是一旁的齐霁不慌不忙地处理着自己的羊小排,只有在被父亲点到时才会简短地用一两句英文表达自己意见。

梁飞雨的英文能力并不是太好,顶多稍微应付高中课程,以及自己喜欢的资讯书籍和电脑程式。齐霁显然不会说中文,如果会说,基於礼貌她应该会用中文和自己对话,可是她尽量使用简单的字汇,并且讲得非常慢,梁飞雨大多都听得懂。就此小小的贴心,梁飞雨对这位姊姊已经有了超越父亲的好感。

就在齐佑贤的评论结束,餐桌上陷入一种无话可说的尴尬场面时,齐霁忽然轻轻地冒出一句,「So……Doyouhaveaboyfriendorgirlfriend?」

「...Err...No!」不知道为什麽,梁飞雨用英文回答。

齐霁耸耸肩,「Ithoughtshe’syourgirlfriend.」

「Who?」

「Idon\'tknowhername.Shecametoseeyoulastnight.」

是陈翼。梁飞雨没再说话,她注意到齐佑贤的脸色沉了下来,齐霁则是一副随口问问,事不关己的轻松表情。

她望向窗外,已经九月了,夏末的午後雷雨大片大片地泼洒在落地窗上。自从升上高中以後什麽都变了,梁月如病倒,陈翼一头栽入音乐世界,自己忙着打工和念书,不知不觉高一就这样被浪费掉。人们总是这样浪费掉自己的生命,好像以为青春是一段漫长的小步舞曲,可以恣肆地消耗。可是其实时间只是一叠厚厚的卫生纸,用过即丢,用完了,就没了。

自从开始看邱妙津的书之後,梁飞雨开始觉得自己面临精神崩溃的状态。她用强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避免模仿邱妙津跳越、片段式的思考,但又忍不住将其书与日记中提到的所有电影、音乐、书籍和美术作品全部找来看过。她不齿邱妙津对爱情的着迷,外表积极向上内心却不断腐败堕落,却不能不承认那字里行间的每一丝情绪完全精准地撼动她的魂魄。

邱妙津壮烈的巴黎之死,让她也彷佛跟着死过一次。

那太痛苦了。翻阅她的文字,就好像精密地检视着自己的内在。梁飞雨从第一次看到《鳄鱼手记》的惊艳,到看完两大本日记後好一阵子的痛不欲生,这些都发生在身体刚刚开始产生变化的年代。那种强制压抑下来的原始欲望被一个死去的女人的文字硬生生掀开来,只能说这种书真的不适合给青春期的女孩子看,她塑造出一种悲剧的氛围,催促着灵魂早熟──看透这个世界吧,早点认清自己的丑陋吧,要知道「幸福」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爱情会让你遍体鳞伤。

因此,还没盛开过的蓓蕾直接凋谢,尚未成熟的果实乾枯成皱而坚硬的果核。梁飞雨从此不再看书,她把精力投注在电脑上,任由一连串的程式码宛若旋律一般穿梭过她的脑海,萤光幕照映着瞳孔的颜色,就像月光下的湖面一样美。

杜普蕾的大提琴声忽然地就回荡在自我隔离的空间里,爸爸和姊姊的脸孔逐渐模糊,她想起母亲死时木然的脸,想起陈翼凝望着远方的表情,想起那个让她坠入深渊的萧星。记得在7-11打工的同事杨安夏,某次在储藏室摆放货品时就着小小的透气窗在抽菸,半夜两点多的大夜班,门市已经半个小时没有半个客人,梁飞雨走进储藏室,第一次和他深入聊天。

杨安夏知道梁飞雨念女校,所以一点也不惊讶她认识校里的风云人物萧星,倒是梁飞与蛮讶异他与林湘萧星还有这麽一段过去。现年高三的杨安夏毫不介意地递了一根香菸过来,说了一番话:

「我从不认为随性有什麽不好,萧星的随性是她的魅力,也是她遭人妒忌的原因。如果说吸引众人目光也算一种才能的话,萧星绝对是这一方面的天才,可是她除了这种才华以外一无所有,任何因为爱上她而靠近她的人,不是走向自取灭亡,就是最後浴火重生。唯有她才拥有这种光芒,她自己也清楚得很,所以她善用这种光芒。拥有某种才华并不能使你成为某种人,而是你原本就是这种人,不管今天做的是什麽事,都会使你成为天才。那是种气质,而非才华成就你的地位;就像杜普蕾或1900一样,是他们赋予乐器灵魂,而不是乐器使其成名。」

梁飞雨不习惯一见锺情。她与陈翼深厚的情谊是经年累月培养出来的,她无法想像那种失控的耽溺。然而透过所爱之人的眼光认识萧星,她承认那种难以望其项背的致命吸引力,她没办法恨这个人,杨安夏也没办法,没有人能够真正恨她,所有人都爱着她,用足以扼杀她的方式深深爱着她。

「You’renotsofair,Midnight.Ichoseday.」金笛般的声音,梁飞雨望进齐霁似笑非笑的瞳仁,「butpleasetakethelittlegirlthatheturnedaway.」

听起来如诗如歌的句子,她渐渐对齐霁这个人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外表看起来是个高傲冷漠的英国贵族,谈吐却从容风趣,像是十九世纪贵妇沙龙里教养良好的绅士;但她宁愿相信这些斯文和温柔底下并非全然的好心,她就像一只长着蠍子尾巴的豹,既优雅又深具威胁。

「You\'vegotlost,myyoungersister.」

「No.」梁飞雨的眼神很淡定,甚至有点云淡风轻,「IthinkI’llstay.」

齐佑贤的眉头皱成泾渭分明的鸿沟,「理由?」

「这里是我的家。」她仰起头,如同一匹骄傲的兽,「而且,是的,我要留下,为了我爱的女生。」

意气是一种奇怪的东西,通常与不理性划上等号。梁飞雨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麽要为了喜欢男生还是喜欢女生这种事,和才见面没几个小时的父亲闹翻,她本来并没有刻意透露自己的性向,可是齐霁似乎对此很感兴趣,不断用话撩拨她,而在期间她也深刻感受到齐佑贤对这类事情明显的排斥。因为某种莫名奇妙的报复心态,她不由自主地偏要表示自己就是喜欢女生,你这个十多年来从不对我负过责任的男人有什麽资格管我要不要当同性恋?

梁飞雨挑战着齐佑贤的底线,且态度倨傲,而引燃战火的始作俑者则不再说话,只是充满兴趣地盯着她看。在半个多小时的劝解、斥责未果後,父亲明确表露自己的基督新教信仰,下了最後通牒:

「你要留下来,基於尊重,我举双手赞成。不过如果你坚持拥护那套不正常的理论,我会郑重宣布,生活费只提供到你满十八岁为止,接下来的开销支出请自行想办法解决。」

梁飞雨抿紧嘴,毫不畏惧地与齐佑贤直视,那双锐利的眼睛真的和齐霁好像。

「如果你表现良好,未来我可能会考虑让你继承公司的一部分股份。」齐佑贤状似疲倦地往椅背一靠,「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女儿是个同性恋。齐氏企业丢不起那麽大的脸。」

梁飞雨清楚感觉到齐霁轻声的哼笑。

「再给你最後一次机会,你要不要认错?」

梁飞雨用沉默代表回答。

「那麽,我也无可奈何。」齐佑贤起身,拿起侍者递来的西装外套,「Phoebe,你去结帐,等会我们去律师事务所把这件事赶快结束,我可不想耽误飞机。」

记得有一回梁月如家里来了两位美国女主管,因为合约签订的问题在台湾停留两个礼拜,她们和蔼可亲,对长相清秀的梁飞雨及陈翼备感关注,常常搂着她们问东问西。

英文沟通能力极佳的陈翼担任起翻译的角色,和阿姨级的主管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聊,渐渐地话题牵扯到宗教信仰,令人讶异的是,世界公认最先进最开明的美国,竟然是全球信仰人口比例最高的国家。国小自然科学就提及的达尔文进化论,在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长辈们观念里竟然是无稽之谈,她们虔诚地相信着上帝七日创造世界的神话,以及圣经中严厉斥责的同性恋与诸多罪恶。

同性恋会下地狱。不信仰耶稣会下地狱。

彼时,梁飞雨根本还不懂什麽叫做同性恋,也根本尚未察觉自己对陈翼的特殊感觉,她只是牢牢记着这两点,在观念里悲观地预知自己死後的归所,因为梁月如不准她去受洗信教。

「在你还没有能力为自己的未来做决定前,由我代劳。」这是她的说法。

早在多年前就知道自己会下地狱了,现在再加上个同性恋的罪名,好像也没办法再差到哪里去。梁飞雨苦笑了一下,拎着书包跟在齐霁身後走出餐厅。

明天下午齐氏父女就会搭飞机回到伦敦,自己即将一个人独立生活。自由自在的一个人。唯一的改变就是母亲不在,还有每周要去邮局提生活费罢了。

没什麽了不起的。真的。

梁飞雨是一个早熟的女孩,她很懂事,功课顾得好也会自己赚钱。

一切都会过去的,再孤单也会过去的。

食屍鸟从教堂後面飞起来

我们的颈间洒满了鲜花

(妈妈为什麽还不来呢)

男孩子们在修最後一次胡髭

女孩子们在搽最後一次胭脂

决定不再去赴什麽舞会了

手里握的手杖不去敲那大地

光与影也不再嬉戏於鼻梁上的眼镜

而且女孩们的紫手帕也不再於踏青时包那甜甜的草莓了

(妈妈为什麽还不来呢)

还有枕下的「西蒙」

也懒得再读第二遍了

生命的秘密

原来就藏在这只漆黑的长长的木盒子

明天是春天吗

我们坐上轿子

到十字路上去看什麽风景哟

明天是生辰吗

我们穿这麽好的缎子衣裳

船儿摇到外婆桥便禁不住心跳了哟

而食屍鸟从教堂後面飞起来

牧师们的管风琴在哭什麽

尼姑们咕噜咕噜念什麽呀

(妈妈为什麽还不来呢)

有趣的是她说明年清明节

将为我种一棵小小的白杨树

我不爱那萧萧声

怪凄凉的,是不

啊啊,眼睛里蠕动的是什麽呀

蛆虫们来凑什麽热闹哟

而且也没有什麽泪水好饮的

(妈妈为什麽还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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