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魔鬼的女兒 — 6

从那天开始,萧星就搬到林湘家去住。不过并不是住原本在美仑的豪宅,而是经由林萧夫妇卖掉房子後,用那些钱另外在海边买了一栋平房。林湘很喜欢房子简单大方的设计,两个人住刚好,离市区和学校也比较近。

她们一直没有找到关晴。她就像从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无踪。萧星如槁木死灰般地过了大约半年,全仗林湘不时的鼓励、容忍和反面刺激。在高一升高二的暑假,萧星总算重新振作起来,眼神也找回了当初的光彩,不时嚷嚷着要去打工,不想白吃白住占林湘的便宜。林湘初时不同意,後来也觉得在不妨碍课业的前提下,萧星是应该找点事做,後来乾脆陪她在市区找了工作一起打工赚生活费。

正式在「魔法书柜」二手书店上班是六月底的事,时薪虽略低於政府规定,但是老板为人亲切,工作环境和待遇都很好,两人很快就决定长期工读,除了整个暑假每天排班以外,开学也会轮流值班。

「魔法书柜」总共聘请了四位员工,除了林湘和萧星之外,还有一位叫小暮的大学生,以及一个就读男校的同龄男孩,名叫杨安夏。

她们主要的工作除了清洁、收帐和整理店面以外,就是整理美化旧书。要让一本旧书可以上架贩卖可不容易。首先,必须用海绵沾水把外皮擦乾净,注意不能把书擦破,难以清理的污垢还要特别用去渍油或酒精处理,然後用砂纸把书页的灰尘污垢磨得乾乾净净,最後包上书套,让它看起来像新的一样完美。订价由老板负责,接下来她们只需要把书分类上架就可以了。

而杨安夏的工作比较特别,除了排晚班以外,周六周日都会跟着老板一起到纸类回收场捡书,有客人提供书源的时後也会被外派当当搬运工,根据老板的说法,这类比较粗重的工作通常不会排给女员工做,他倒也不抱怨,甘之如饴。

由於班表的关系,林湘和萧星七月中旬後才有机会认识他,他是个面目俊朗的高大男孩,有几分混血儿的特徵,平常不多话,但熟了以後却很调皮,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很有自己想法,也很靠得住。

三个人真正熟起来,是因为某天晚上林湘和杨安夏在值班时聊到电影,发现两人都非常喜欢楚浮的「夏日之恋」,也一致认同完全看不懂蔡明亮以及亚伦雷奈「去年在马伦巴」到底在演些什麽。

隔天晚上是小暮和老板值班,她们三人下了课就在北滨公园会合,直接杀到杨安夏在火车站附近的公寓,还不忘买一大堆消夜准备度过酒池肉林的一晚。

第一次踏入安夏的家,萧星和林湘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你、你这个盗版商……」萧星指着堆积如山的光碟,话都说不清楚。

林湘环顾四周,啧啧称奇。「看不出来你这麽有实力喔。」

「说吧,你们想要看什麽电影。」杨安夏走到客厅中央,像个慷慨的主人一般对她们伸出手,「一人挑一片吧,我们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

「我要看『猜火车』。」萧星率先提议。

林湘考虑了几分钟,说,「那我选英格玛柏格曼的『第七封印』。」

「那我选个口味重一点的好了。」杨安夏顿了一秒,说,「来重温一下『发条橘子』你们说如何?」

少女们对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和女孩子们看这种东西不太好吧?」

幸好接下来的相处证明杨安夏不是个变态,只是看电影的口味比较特别。从此没有排班的夜晚,就变成她们心照不宣的小聚会,有时後老板下班了也会买消夜加入。老板姓张,是个健谈的中年大叔,虽然基於礼貌的关系,有了他加入聚会难免有些拘束,不过老板的谈吐温文,内容丰富,萧星等人倒也很喜欢和他聊天。小暮来过几次,但她是个上进的好学生,每次不超过十二点一定准时赶回宿舍。她对电影不那麽热衷,所以她来的时後杨安夏都会挑好莱坞的片子放,不需要动脑筋,纯欣赏动作画面和高科技特效,也是种不错的欣赏电影的方式。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就像运转中的脚踏车缓缓把所有景色抛在後头。在萧星和林湘的记忆中,这一切宛若无声的黑白电影,不断重复播放着同样的场景。一个港口过去,接下来又是另一个港口,好像不管走到哪里,终究都会有个港口在等着自己。

女中附近的港口不是渔港,渔港在更北边。渔港很热闹,人流熙来攘往,给人一种安全感,渔船出海以後总会回来;可是港口就不一样了,这里充满离别的气味,船更大更豪华,没有杂乱的摊贩,望过去一片空荡荡,海风呼呼地吹来,人们都很安静。不安定的氛围,悠然的怅惘,兴奋,不舍,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每次看着这个地方,脑海中就会自动勾勒出彷佛义大利电影节奏舒缓的镜头──一男一女,都穿着正式的黑色礼服,女人的脸上罩着一层薄薄的黑纱,戚戚地,两人洒了泪,相拥,然後道别。

杨安夏喜欢这个港口,也喜欢自己家後面的火车站。小时後他都会从阳台上看着火车直直驶出去,像一列没有帆的长船,笔直地开向浩瀚无际的汪洋,然後慢慢隐没在远处的山峦间。

不知道听谁说过,男人都很念旧。虽然通常都用在形容「往日恋人总比现在的美好」这一方面,不过杨安夏认为,自己真的是个很念旧的人。

他虽然平日和萧星林湘她们分享冷僻非主流的电影,但他没有告诉她们的是,在最里面的橱柜里,收藏着一系列宫崎骏的动画。他会很大方地和别人讨论黑泽明或小津安二郎,却始终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关於宫崎骏的这一部份。可能是因为青少年的骄傲,总觉得要看很深很超龄的东西,万一被别人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很世俗的一面,甚至幼稚的一面,那对杨安夏而言是种难以忍受的羞辱。

杨安夏开始喜欢上宫崎骏的动画,是因为「神隐少女」里头的一个画面。宽阔的海面上隐约地浮现出一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铁轨,远远地,老旧的火车鸣着汽笛驶近,女孩和夥伴上了车,橙黄的夕阳斜斜洒落在老式座椅上。火车前进得很慢,每站上下车的乘客都像幽灵般没有面孔,车厢内寂然无声,从窗口一晃而过的是生命中每个被轻易忘掉的记忆。

在海水上航行的火车,少年每次在阳台上一站就站上一个下午。他喜欢夕照的光辉在他脸上慢慢爬过的感觉,从金光闪耀到阴影覆盖,好像这样就能感受到时光行进的足迹。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海上钢琴师」里那个永远也下不了船的男人,紧紧抓着什麽,只要一松手,全部的自己就会像一团羽毛般被狂风吹散掉。

他的手只够抓着自己,像ThreeDaysGrace「nevertoolate」里的歌词「Nowandagainwetrytojuststayalive」一样,勉力让自己不要魂飞魄散。即使自己喜欢的女孩无数次在面前一晃而过,也没有那个能力掌握住。

杨安夏是个很独立的少年,从小父母分居,母亲秦僊湄带着他回到台湾东部定居,不拿父亲的赡养费,再艰困也没有和娘家朋友开口借过一毛钱。

杨安夏的父亲名叫杨森熙,杨氏跨国企业在金融界非常有名,他还有一个姊姊名叫杨安娜,和父亲住在加拿大,姐弟俩十多年来见不到几次面。杨安娜大他七岁,脾气与母亲一模一样地硬,并且完全继承了父亲的骄傲及生意头脑。

暑假已经过完了,十七岁的杨安夏和他女校的朋友一起升上了高二。事情的发展在任何青少年团体之间都非常自然,可是对有些人来说,一些相对於常人而言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他们身上却偏偏不是。

这一场场的心灵风暴,在杨家的起因来自杨安夏与小暮的恋情穿帮。

秦僊湄非常依赖自己唯一的儿子,可以说过分依赖了。杨安夏当然也很爱这个相依为命的母亲,可是他有时後会禁不住怀疑,究竟自己对母亲的放不下,是否因为上天注定的血缘关系。如果他和秦僊湄之间没有血脉相连,他会不会根本就不想理睬这个装腔作势,蛮横又歇斯底里的女人。

他为这种念头感到罪恶。可是对母亲的不满,彷佛像充塞在血管里的棉絮,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已经不行了,快要爆炸了。可是还要忍耐,她是自己最亲爱的母亲,她不明来由的怒火和令人窒息的爱全部都必须承受起来。

忍耐。要吐出来了。必须忍耐。已经不行了。只能告诉自己必须忍耐。

那一天,在房间里被母亲翻出来的除了和小暮的亲密合照,还有一盒保险套。

秦僊湄的胸脯一起一伏,好似要因为吸进太多空气而爆炸。不过当时杨安夏还在学校上课,她忍耐下来,在房间里找到写有小暮本名的卡片,连着她找到的所有东西拨出了徵信社的电话。

等到杨安夏放学回来,这天他正好没有打工,路上拍了一些照片,心情很好。

一进门就看见秦僊湄坐在客厅沙发上,不发一语,空气里宛若塞满了细微的炸弹,随时都会炸得人粉身碎骨。

「妈,怎麽了吗?晚餐要吃点什麽,我去买。」

「你还敢问我怎麽了?」母亲的怒气突然爆发,吓得杨安夏往後退了一步,「年纪轻轻不好好念书,你才几岁啊?这麽小就想搞大人家的肚子啊?」

大事不妙。杨安夏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马上被母亲披头盖脸砸下来的东西逼得不断後退。

「我养你这麽大,只奢望你做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你和你爸一个样,整天只会在外面搞女人。王暮央是什麽好东西?人家是大学生耶,你才多大?你都不知道现在大学生有多乱,你搞大人家肚子堕胎不是你在堕就算了,万一染上性病怎麽办?你作死喔……」

「妈,你要骂就骂我,不要骂爸爸和王暮央。」杨安夏被突然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然在母亲一顿又哭又骂以後,他反而冷静下来,并开始感到一阵没来由的不耐和忿怒。「以後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进我房间乱翻东西?我已经够大了,很多事情请你放手让我去做好吗?」

「你看看你说的这话,这是人说的吗?」秦僊湄的嗓音拔高了八度,「我告诉你,儿子是我生的,在你满十八岁以前你最好给我乖乖听话。从现在开始放学就马上回家,也不准再去打工。不然我就去告那个女的勾引未成年少年!证据都在这里,告诉你我会让她死得很难看。」

「妈……」杨安夏捡起地上的信封袋,不敢置信,「你竟然为了这种事情去找徵信社?」

「怎样?不行吗?」母亲的头一扬,「这种丢脸的事,我怎麽好意思自己去她学校查?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你让人去学校找她?」儿子的口气里火药味渐浓。

「哼,不给她一点警告,哪天她来这里死缠烂打要怎麽办?我自己也跟她挑明了说,要是她敢再跟你有什麽接触,我就告到她学校去让她被退学。你也不用急着打电话了啦,我刚刚已经去帮你办停话,从现在起你不准用手机……夭寿喔……才高中二年级就跟大学生乱来……」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愤怒的儿子一把推到沙发上。她跌坐着怔了几秒,气得又哭又发抖,再也讲不出话。

杨安夏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轻轻一推就会让母亲跌倒。在这几秒间他忽然发现母亲好像老了十几岁,这麽讨人厌,这麽脆弱,又这麽无助。

「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杨安夏充满歉意地想要把母亲拉起来,却被秦僊湄用力拍开。

「人家说养儿防老,你要我指望你什麽?现在就开始推我,以後还要怎麽样?打死我吗?」

面对母亲的指控,杨安夏的心脏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原来自己还是爱着母亲,可是母亲已经不让自己爱了。他们之间是如此地爱,又如此地恨。

最後,他走回房间,重重地甩上房门。门外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大哭,杨安夏背倚着门,慢慢滑下坐倒,把头埋在手臂间,像他从来就喜欢隐埋住最隐密的心事一般,把哭皱的脸和咬紧的牙关全部藏在黑暗里。男孩子的眼泪原来可以这麽多又这麽烫,他小心地顺着气,不让一丝啜泣的声音从手臂间透出。

他总是觉得海港城市虽然美,却有一种苍凉的感觉。

那种美就像林湘的美。她美的如诗如画,却绝不是纯真无邪式的美,透亮的虹膜底下掩映着重重心事,那是一种很威尼斯式的,古朴、单薄、舒缓,悲伤却绝不令人掉泪的美丽。

在和小暮交往前,其实杨安夏喜欢的人是林湘。

他不知道怎麽处理这段感情。林湘就好像一座水上的教堂,圣洁不可侵犯,他在教堂倾圯的入口张望,被里面残破不堪却被斜照的阳光洒得微微发亮的景致吸引得目不转睛。古老而悠远的钟声,满室飞扬晶亮的粉尘,里面没有半个人。

本来应该要是没有半个人的。

可是这不是一座属於杨安夏的教堂。她里面早已庇荫有人。

圣诞节那天,「魔法书柜」没有休假,杨安夏值班到十点,特意绕到萧星和林湘住的地方,他带着一大盒巧克力海绵蛋糕,还有一片「近距交战」。

然後他在窗口看见满桌的菜肴,香气四溢,萧星和林湘拥抱着在接吻。

他用最後的理智把蛋糕和DVD留在门口,在寒风中骑车回家。

几天後萧星在店里宣布和林湘正式交往。老板和小暮还特地在关店前抱了一桶水果酒,打电话把杨安夏叫出来,在店里欢天喜地地庆祝了一番。

杨安夏一整个晚上都在恍惚,不过还是硬撑着和大家一起玩到一两点,现在想想自己真的很虚伪,明明心里酸苦得要命,却不断地说着恭喜恭喜。

杨安夏了解萧星。他既不羡慕她也不怨恨她。他早先把她当女孩子看,发现错了,才改用对待男孩子的方式对待她。一开始好像进行得很顺利,可是後来才知道萧星依然不是男孩子。

她是彻底中性的存在。身上揉合着男女最美好的特质,也隐藏着两性最恶劣的根底。她是一个T。T不是男生也不是女生。在杨安夏眼里,这类人就像怪物,就像GAY一样地讨人厌。只是萧星的某些特质,让她看起来比其他怪物顺眼一些。

他不羡慕她,因为他知道身为怪物在世俗的眼光下活得多辛苦。他也不怨恨她,这一切都是林湘的选择。是杨安夏自己误闯了一座私人教堂,天真地以为那里将成为自己的秘密花园,然後某一天,这个荒诞美妙的梦醒了。

和长长的夏天一起,像泡沫一样地粉碎掉。

杨安夏并不寂寞。尽管念的是男校,可是他身边永远不乏出色的男男女女。他总是被环绕着,像个骄傲的小王子。

只要他愿意,像小暮这样单纯的女生,就算比他大个二十岁也能手到擒来。

他承认自己很卑劣。因为要不到最好的,就退而求其次。他永远不能跟小暮说,对不起其实我真正爱的人不是你。还要每天装作身处恋爱中摆着一张幸福的傻脸,进行一切恋爱中的例行公事,当然包括上床。

高二的圣诞节过後,一切都变得好奇怪。那年灿烂的夏日阳光彷佛就这样被冻结在那里,再也回不去。他们都从青少年蜕变为成熟的男人和女人,心灵却还停留在井底,每天张望着天空,渴望飞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

杨安夏知道林湘不会长久地和萧星在一起,所以某种心态上他一点也不急,他等着好戏上场。T就像男人一样花心,她们很没有安全感,紧紧抓着自己的伴侣,自己却像发情的小猫似地四处偷腥。

每段爱情都有很多关要过,同性恋的关卡更多更痛苦。萧星曾经找他谈过自己精神上出轨的事。杨安夏在电话里静静地听,从此知道了关晴和陈翼的关联。他不想责备萧星,男人都很恋旧,初恋总是特别难忘。可是在某种奇异的情绪上,他又感到很忿怒,因为他知道林湘几乎用尽了生命的力量在爱她。

杨安夏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与小暮的恋情很快在秦僊湄的压力下悲惨落幕。两个人都辞去了「魔法书柜」的工作,杨安夏被禁足了几个月,直到暑假才又在7-11开始打工。而小暮从此消失,听说是毕业了上北部城市就业。

仲夏夜之梦再美也有醒过来的一天,从此三人之间的联络不复往常密集,杨安夏过了段行屍走肉的日子,直到他认识生命中第二个怪物,梁飞雨。

「在看什麽呢?」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压住书页,陈翼抬起头,看见青梅竹马的好友背着阳光,发亮的云朵从她背後快速流过。「桐生操的『令人战栗的格林童话』。」

梁飞雨眉头一皱,「那是什麽?」

「一本揭穿童话糖衣的短篇惊悚故事集。」

「你看这种东西没有营养吧?」

「我只是觉得很有趣。里面有两个角色很像我和你。」陈翼悠然回答。

「什麽角色?」她微微一笑,「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吗?」

「不是。是人鱼公主和骑士。」

「人鱼公主里面没有骑士这个角色。」

「桐生操的书里就有。」陈翼眯细了眼睛,彷佛远方天空铅灰色的断云,「人鱼公主用她美妙的声音向巫婆换取双脚,上岸来寻找被她拯救的王子。可是王子并不珍惜她,只是把她当作众多发泄肉欲角色的其中一员。人鱼公主不能说话,她每走一步就像踩在刀锋之上,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深爱王子,就像身旁忠诚守候自己的骑士一样。最後,人鱼公主被王子送上火刑台,一直陪她走到最後的就是那名骑士。」

梁飞雨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麽,只见陈翼笑得天真无邪,「Selina,哪一天我为了王子而死的时後,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吧?」

人们在高中的时後作过最疯狂的事有哪些呢?

对梁飞雨而言,确实有那麽几件让她永难忘怀的事。

那是她和陈翼刚升上高一没多久的夏末,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被无情地分在了不同班级。陈翼参加了英文话剧社,梁飞雨则选择了游泳代表队。

游泳队的练习时间是早上六点,而学校规定七点开始打扫,一个小时内要完成所有训练包括热身与换装,对梁飞雨而言,她根本没有享受到游泳的乐趣。

所以每天晚上,她都会潜入学校的游泳池,在月光粼粼下独自泅泳,一直到陈翼决定加入。那时学校规定在非开放时间使用游泳池要记小过两支,泳池旁就是老师的办公大楼,她们通常在八点晚自习结束後偷偷溜进去,约好不跟任何人提起这天大的秘密。她们每个晚上都在挑战校规,刺激得不得了。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梁飞雨对陈翼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陈翼这个女孩,就某方面来说沉静内向,就另个方面却又自我而大方。

梁飞雨永远记得那个晚上,自己原本沉浸在属於个人的宁静水界中,她用最安静的蛙式,一遍又一遍缓慢感受水流滑过全身肌肤的触感。当她游得差不多,准备靠在岸边休息的时後,猛然看见陈翼拿着书包,不知道什麽时後站在那里。

这一惊吓非同小可,梁飞雨连续吃了好几口水,呛得半死,好半晌才有力气小声地骂,「见鬼了,你跑来这里干嘛?是想要吓死我吗?」

「我来演『蓝色大门』啊。」来者无所谓地笑。

梁飞雨爬上岸,包着大浴巾坐到陈翼身旁。她们一起享用过陈翼带来的包心粉圆後,长发少女盯着银光闪烁的露天泳池,眼神梦幻地赞叹,「好美。」

「你说什麽?」梁飞雨正忙着把饱沾着水伏贴在颈项的短发擦乾,一时没听清楚她在说什麽。下一秒,只见陈翼解开制服扣子,快速地脱掉裙子和皮鞋,然後很流畅地继续把内衣和内裤脱个精光。

梁飞雨整个人都傻住了。童年好友光洁嫩白的身子一丝不挂地正面对着她,在月光下彷佛镀了一层银,娇小的乳房形状圆润而美好,臀部连着腿部曲线划着优美的弧度,穠纤合宜。明知道这样很没礼貌,可是她的视线完全无法移开,甚至不由自主地慢慢移动到最私密的地方。她看见一点点柔顺的阴毛藏匿在纤细的大腿中间,平整的小腹,微微凹陷的肚脐,她从来不知道女孩子的身体可以这麽美,这麽充满极致的诱惑力。

陈翼在此时背过去,把绑成马尾的头发松开,亮丽的长发瀑布般散在她的肩膀和手臂上,把脖子线条衬得更加脆弱。牛奶般白皙的胸部在发丝间若隐若现,粉红色的乳晕中挺立着小巧的乳头,极度的晕眩感冲击着梁飞雨的脑袋,她觉得自己完全无法思考,口乾舌燥,宛若一只在水边惊见天使沐浴,自惭形秽的野兽。

梁飞雨长得很高,眉清目秀,不是没有男孩子追求过她,可是她很讨厌自己的身体,甚至到了能不注意就尽量不注意的地步。她的胸部很平,全身线条修长优雅,完全就是适合游泳的身材,陈翼曾说过,看她游泳就好像在看一只精灵在水中舞蹈。

她没有机会见过陈翼游泳,因为陈翼家里就有游泳池,她不必参加泳队或到肮脏的社区泳池就可以自在地爱泡多久就泡多久。她也不敢妄想能踏入那扇豪华的大门,因为周郁心曾明令禁止女儿带任何人到家里作客。

大概就是因为总在私人泳池游泳,才养成陈翼不穿泳衣的习惯吧。

思念及此,长发少女已如一只高贵的天鹅般无声无息地滑入泳池,柔亮的发丝在水底像慢动作镜头般缓缓飞扬。忽然,宛若破浪而出的鲸豚,她的整个上半身猛地探出水面,水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不断滚落,银白的月光薄纱似地披在她身上,她是为爱离开海洋的人鱼公主,她是在月色里降临人间的神只黛安娜。

过了一会,陈翼转过头来,表情似笑非笑,她朝她伸出手。

在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里,有位公主在招亲的时候出题,问每一位求婚者,什麽时候是此生最浪漫最幸福的时刻。

如果让梁飞雨回答,她一定会说,是午夜的学校露天游泳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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