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飞机上的蔓云,大大的墨镜遮掩不住憔悴的面容,过於消瘦的体型,让机上的空姐好生关切,生怕她带了什麽传染病似的。
整段航程中,蔓云不喝水、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她只是静静的想着:从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被石馨巧的温柔与顺从,鞭鞑得体无完肤。
认识馨巧,是因为蔓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而让两个人深交,这过命的友情,却摧毁在蔓云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
而这次,蔓云连眼泪都来不及流下,就仓皇的逃离,随手买了一张机票,便直奔裴法这里。
航程说长不短,让接机的裴法还是看见蔓云来不及擦去的泪水。
蔓云笑着跟裴法挥挥手,自我调侃:「别说我瘦了,我不过掉了几公升的泪水。这是台湾一位女歌手的歌词,拿来说说我,刚刚好。」
裴法闻言却是板着一张脸,牵着蔓云的手迅速离开机场,接着上车,车子驶上快速道路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坐在驾驶座的裴法始终一语未发。
过於沈默的空气,让蔓云有些退缩,她略带怯意的问道:「裴法,怎麽了?不欢迎我吗?」
裴法闻言,这才转过头看着蔓云,僵硬的声音似乎略带怒气:「没有,我怎麽可能不欢迎你。」裴法看了看前方,又再转头看着蔓云,语调放软的说:「我很高兴这次你来找我。」
说话的同时,裴法油门一催,加速前进。
车行不知多久,终於来到裴法的住处。裴法提着行李,走在前头,蔓云默默跟在裴法身後,开了门,进了房。
「你先休息吧!」裴法话一说完,随即转身离开。
蔓云看着裴法离去的背影,整个人跌坐在床铺,本来稍稍止住的泪水,又无声无息的落下。
窗外的月亮,斜斜射进,蔓云突然觉得,这一间房间虽然陌生,可是并没有她想的黑暗。
多日的不眠,终於到了临界点,让她沈沈睡去了。
因为睡得太过安稳,以致连裴法开门的声音都没听到。
裴法立在蔓云床前,看着她哭肿的双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原本已紧握的拳头,握得更紧。
隔天,天未亮,蔓云便听到有人正敲着房门,她望向自己的侧边,太早醒来了,昨天没流完的泪水,又迳自浸湿了枕头。
拍拍脸,蔓云起身应门,不太清楚裴法这麽早来敲门要干嘛。
门一开,就看见裴法手上拿着慢跑鞋:「蔓云,穿上,这时候很适合跑步。」
蔓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诧异道:「慢跑?这麽健康?」
「慢跑适合现在的你,这是医生说的。」
不容蔓云拒绝,他把蔓云往床铺一推,接着单膝跪下,抓起蔓云一只脚,动作轻柔的套了进去,36号半的鞋子,刚好是蔓云的尺寸,然後又俐落的套完另一只脚,接着就将蔓云推出门外,准备开始跑步,她看看天空,天际微微透出曙光,但四周都还是暗闇。
路灯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现在算几点?蔓云有点困惑了。
不过,不管现在是几点似乎都没太大的意义,早在那天之後,自己已经对时间一无所感,黑夜与白天分也分不清的全被她关在黑暗中。
离开那里之後,便把自己丢进东台湾最美的风景中,结果,一个人的旅游却像是一个人的飘浪,所有的思绪都被「过往的自己」给彻底干扰,连跟人说话都显得畏缩。
直到上网,见到裴法来信:过来吧,电子机票随档寄送。
这才决定离开台湾,跳上飞机。
在这中间时间不在、空间不在,蔓云只是机械式的就来到裴法这里了。
裴法率先开跑,淡淡的说一句:「跟上。」拉回了蔓云的思绪。
蔓云不满的嘟浓着:「军人啊,还跟上。」话虽这样说,但还是跟在裴法的後头缓慢前进。
蔓云本来就是体育好手,专门冲刺一百公尺,对她来说,裴法跑步的速度实在太慢了,跑了好一会儿,她渐渐加快自己的脚步,企图超越裴法。可是不知怎地,裴法大概有顺风耳,或是背後长眼,蔓云跑快他就跑快,蔓云跑慢他就跑慢,她始终无法跑到裴法前头。
慢慢的,蔓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作响,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人群的声音开始嘈杂,她抬头望一望天,已是东方大白。
「天亮了。」蔓云低声的说着,裴法在此时放慢速度,跑到她身边:「蔓云,前面有家烧饼,要不要试试。」
「好啊,肚子有一些饿了。」蔓云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一抹微笑,飘上裴法一直严肃的脸,缓和了他过於紧绷的脸部线条。
那天接到馨巧的电话,他就知道原本担心的事,终於还是发生了,馨巧做出了选择。
也许是出於愧疚,她将事件的经过告知了裴法。
电话这头的裴法,感觉长久以来一直绷紧的某根线条,应声而断,馨巧略带更哽咽的要他好好照顾蔓云,并在电话那头不停的道歉。
裴法默默的挂上了电话,这样的结果对裴法来说,应该算在预期的范围内。
馨巧一直很喜欢启浩,从一开始的默默守候,到最後决定跨界,裴法很清楚如果不是馨巧认为蔓云「不珍惜」启浩,那她依旧只会在原地踏步。
但是,事情说到底,是因为爱,因为嫉妒,所以让馨巧自私了,心也偏了,偏着的心,怎麽看清事情的真相?
在机场看见蔓云,虽然已有心里准备,但蔓云的憔悴仍是让裴法心疼,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功夫,才能不将蔓云拥入怀中。
蔓云咬了咬烧饼,掉了一桌的芝麻,她调皮的用手按了按,然後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着。
裴法看着蔓云,心底默数:一口、两口~
烧饼太大了,蔓云吃了老半天还是吃不完,她看看裴法说:「接下来呢?医生。」
裴法望着她,心底数到99,於是温柔的笑了:「我安排了旅行,我今天去医院交代一些事情,明天就可以出门了。」
「旅行?你放得下你的病人?」蔓云诧异的问道,一向重视病人的裴法竟然也有想放假的时候。
「我的病人都安排好了,而且,我必须先医治最重要的病人。」裴法看着蔓云,定定的说。
蔓云却像游魂一样,听得心不在焉,随口应了一声:「都好。」
裴法摇摇头,起身付帐,两人就这样又漫步走到了前头的公园。
蔓云突然看着裴法说道:「其实,你挺讨人厌的。」
「为什麽?」突如其来的一句,让裴法莫名所以。
「因为你每次都看见我最狼狈的样子。」
「啊?蔓云,你懂不懂感恩啊,感恩这两个字,老师没教过啊?」裴法有些不满的反驳。
「我懂感恩,我最懂感恩,可是,为什麽我最狼狈的时候,就你在我身边。」
「我在你身边不好啊,你还嫌什麽啊?我裴法好歹也是各品质优良的年轻人啊。」
「品质优良的人,我都怀疑是不是我在帮衬你了?」
「蔓云,这话就好说好说了,好坏、对错一向就是相对,而非绝对。有错的事,才能显得对的可爱。」
「裴法,你说这什麽啊,你这话说的就是,都是我错,都是你对,你是这意思吗?」
「我没说错不错、对不对的,我是说,对错一直是相对的,也许你觉得错的事,可是跳离了这个框架、这个情境,一件错事,也许是一件对事,也许根本无关对错。」
蔓云闻言,突然倒抽一口气:「裴法,那在我的婚姻里,我就是那个做错事的人,是吧?」
裴法闻言,望着蔓云,不太理解蔓云说什麽。
蔓云开始专注的看着池塘边悠游的白鹅说:「裴法,我的婚姻破败至此,我应该要负最大的责任。」
裴法眼神一紧,拍拍蔓云的肩膀:「蔓云,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很清楚,不要这样想。」
蔓云的眼泪却在此时滴到裴法放在栏杆上的手。
蔓云低着头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不这样想,当我坐下时,这念头就干扰着我,当我走路时,它又时不时的窜上我心头,我停不下来。」
裴法心中觉得不对,但却理不出问题点。
蔓云也不管裴法在想什麽,她只是心里有话,想一股脑儿的全部倒出来:「我恨你,我真恨你」
裴法闻言一窒,谁恨谁呢?但他仍选择静静的站在旁边聆听。
蔓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但仍是一个迳儿的说:「我真的很想就这麽跳了,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你,我就又回来了,你知道吗?我很想走的,我不想回来,我不想看见他们。」
蔓云语气中透露的情感伤口,深透见骨、血迹斑斑,让裴法想一把抓住蔓云,想将她紧紧抱着,可是蔓云却向後退了几步,继续对着裴法说:「馨巧叫我让位,我都在悬崖边了,要让去哪?她不知道我再退一步就粉身碎骨吗?启浩也叫我放开他,好像那个纠缠不休、无理取闹的人是我!裴法,为什麽?为什麽?我做错了什麽?」
蔓云虽低着头,但是她与启浩彷若对峙的场面,引来过路人好奇的围观,不多久,旁边开始有了窃窃的耳语:
「负心汉」
「一看就知道男的欺负女的。」
「你看这女的哭的有多伤心啊。」
裴法对这些耳语充耳不闻,不想理会,但是突然有熟悉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裴法?裴法医生,真的是你啊!」
一个女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窜到裴法身旁,开心的与裴法打招呼。
围观的人一看,想像力开始发作:
「三角恋啊~」
「天啊,还是各医生呢,做这麽缺德的事~」
裴法闻言,脸部一阵抽慉,只得先挤出苦笑,接着跟刚冒出来的女孩打声招呼:「蓓谊,真巧啊,在这里遇见你,你值完班了啊。」
蓓谊看看裴法,又看看围观的群众,很技巧的先将围观的群众打发走,然後才回答问题:「裴法,我刚从医院下班,想去前头的烧饼店吃各早餐再回去。没想到这麽巧,在这里遇见你。这是谁啊?」
蓓谊看见一向斯文有礼的裴法,竟然在路上跟对面这位瘦弱的女子脸红脖子粗的,还引起周遭那麽大的骚动,她忍不住问了。
谁晓得裴法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朋友,从台湾来的。」他比了比蔓云,简单的介绍了一下。
蓓谊看见裴法握紧的手,眼睛瞪得老大,一向不近女色的裴法,连和护士开玩笑都不会,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抓住女孩子的手不放。
而更诡异的是,这位叫蔓云的女孩,虽然头一直低低的,可是被抓住的手却不断挣扎着。
这可是蓓谊从认识裴法以来,最奇观的一次。
裴法像是想到什麽似的,补充说道:「你上次托我爸妈买的书,他们刚从美国寄过来,现在搁在我那,蓓谊,晚上到我那儿一趟吧。」
「好啊,那我晚上过去,你应该会请我吃晚餐吧。」蓓谊边说边打量蔓云,眉宇之间,尽是掩盖不住的好奇,得到裴法肯定的回覆,就三步并做两步的离开了。
「蔓云。」裴法看蓓谊走远,定定的看着蔓云,但低沈的声音仍有掩盖不住浓厚的怒气。因为蔓云说的每一句话,都让裴法莫名所以,为什麽蔓云会将婚姻破裂的罪过,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裴法,你帮不了我的。」蔓云语气中的萧瑟,让裴法瞬间感受到一阵恐惧。
曾经失去的恐惧袭击着他,让他口不择言了起来:「你不要逼我把你绑在我身边。」
蔓云头抬起来,有点挑衅的说:「你能绑多久,一辈子吗?」
「你要我绑你一辈子吗?」裴法反击的问道。
「裴法,我真恨你,你干嘛对我这麽好?还是你对我好也是等着要给我重重的一击,就像馨巧一样?」
「蔓云,你累了,我们回去吧!」裴法的眉宇间覆盖浓重的疲倦,他拉着蔓云就要往回走。
「裴法,你不知道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怕?」蔓云被裴法拉着边走边低声说着。
蔓云的低喃,还是落在裴法的耳里,但走在前头的他,却彷若未闻,只是坚定的牵着蔓云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