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一年,死後的燦爛芳華 — 第一章 喪禮

「我的宝贝女儿阿……还那麽年轻,为什麽老天那麽残忍啊?」妈妈哑着声,哭得凄凉,原本爱笑的脸上布满沧桑泪痕,还记得,母亲那仍旧乌黑的发丝,今日一见竟多了几缕苍白。

老爸尽管一脸哀戚,但还是有条不述的指挥着葬仪社的同事布置会场,原本挺拔的身影,现在却充满了对人生的无奈跟浓浓的悲痛,那沉重的情感,压弯了他的背梁。

看到这一幕,想哭的情绪翻涌,奈何……眼角却早已流不出泪。

我半漂浮在棺木上头,身上穿的,还是出事前的那套宝蓝色,胸前有许多可爱猫头的长摆圆领上衣,铁灰色的吊带短裤,穿了好多年洗得泛白的帆布鞋。

事情是怎麽发生的呢?

记得,那天下着雨,新闻还发出了豪雨特报,不知道为何,我就是拒绝男朋友要我坐公车回家的请求,信誓坦坦地向他再三保证,我会骑得很慢很慢,一定会平平安安到家。

但我现在却「飘」在这里,没人看得见我,我也没办法摸到任何人。

记忆中最後一个画面,宽敞的大马路上雨点磅礡,我保持着时速30的速度骑在路上,那倾盆大雨灌进了我以为包的扎实的雨衣里,浸湿了身上的所有衣物,我真的搞不懂为什麽会忽然冲动的想骑车回家,现在想起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鬼来牵」?

雨很大,看不清左右来车。

然後一抹巨大如山的影子忽然挡住了我前行的路线──世界忽然变得一片空白,很难想像的是雨水那样的猛烈,我的耳边却向是被水泥堵住似的,什麽也听不见。

雨滴刺痛了我的眼睛,而我第一个念头竟是:我的眼镜呢?

失去眼镜的视线不再模糊,反而像是完全没有近视,视力1.0的健康视线。

我看到了雨水滴在我的眼睛上,然後开始向上延伸,飞上了灰鸦鸦的云层,看见了那被藏在乌云背後的灿烂阳光。

我死了吗?

恩,不是说人在死前都会快速地回忆自己的一生吗?

难道是我这辈子过得太随便……除了爸妈在我眼前闪过的,时而笑脸时而担忧的模样,白目弟弟那带了点玩世不恭的欠揍笑容,和好友一起开怀大笑的画面,还有我交往五年多的男朋友,那有些腼腆的笑容。

就这样,非常简单的几幕就把我的人生给交代过一遍了。

从前妈妈总是笑我有严重失忆症,明明是家庭出游,看着照片中我和妈咪的合影,我竟然完全想不起来我有到过这个地方。

某年某月明明去过哪里玩,却总是一次又一次的以为我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然後忽然冒出:「咦?我好想来过这里耶!」然後换来亲人跟好友的一阵白眼。

我认人的记忆也非常的差。

看着脸书上一个莫名加入我好友的人的头像,觉得他很眼熟,但是看名子跟照片,怎样也想不起他是谁──这时我最好的朋友就是脸上三条线,严肃无比的跟我说:「叶美君,你真的脑子有洞欸,他是跟我们五专同班五年的那个XXX啊!」

好吧,最後我还是不记得,根据我身为电脑学系出身的人来说,这叫做暂存记忆体毁损,空间过少而导致永久性记忆存入资料不足。

讲白了点,就是没有好好认真地过日子,所以事情才会忘的那麽严重。

现在我後悔了,可以的话我会好好、认真的过日子的。

记住我曾经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记住我遇见的每一个人,记住我发生过的一些事情……至少这样在死的时候才不会觉得这20多年的人生,白活了。

就在我飘着发呆思索我的人生片段时,灵堂已经布置好了,老爸正亲自把我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挂在灵堂中心的花坛正上方。

看着自己的丧礼是什麽样的感觉?

现在的我真的很想把那张照片给打落,然後掀开我的棺木,用力的摇晃我自己的身体,大喊:「叶美君!你给我死回来!」

不过这些都是狗屁,老娘连一根毛都摸不到,更别提回到自己身体里面。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奠拜在我灵位前的那三炷香上头吹吹风,让轻飘飘的白烟朝我吹的方向飘去,不过这有屁用?

妈妈哭得难受,哽咽的不能自己,摇摇欲墬的身子还需要弟弟搀扶着。

而一向总是爱笑的弟弟脸上也没了熟悉的笑容,眼底下的阴影简直像是涂了很多黑色眼影一样,沉重的让人感到一阵鼻酸。

「喂~~我在这里啊!没人看得到我吗?」我试着发出声音,想当然尔,众人依然故我地忙碌的丧礼事宜,没人发现我,这让我感到一阵烦燥。

什麽都没有,就好像被关在一个与世隔绝,却又看得到世界的空间一样,寂寞、痛苦、绝望跟烦燥。

「来个什麽牛鬼蛇神也好,总得有人跟我解释一下吧?」

喂喂,总不能就一直让我飘在这里吧?到底是要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也要来个导引人员阿~还是来到光指引我也可以啊?

诵经人员念着佛经的时候,没有佛陀。

亲友替我念往生咒的时候,没有光,也没有凭空出现一张门,更没有感觉到奇妙的招唤……难道是我执念太强,成了束缚在人间,久不能离的飘泊生灵了?

「干……」

这样真的很恶心,尤其是在我还看得到亲友为我哭泣哀伤的现在,如果我真的一直卡在这,是不是以後还可以看到我妈对我的牌每天哭?哭到头发都白了;我弟结婚我也会被放在一旁,弟妹会来跟我的照片上香;我爱的男人终究会忘了我,娶了别的女人;哦,年迈的阿公如果也往生了,是不是会来跟我说两句话呢?

但是那要多久?我不要阿──!要死就死乾脆点,卡在这干什麽啦!

反正有没看得见我,愤怒之余,我开始四处在灵堂里头跑来窜去,穿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体,爬上布幔荡来荡去,奋力的吹着香让它赶快烧完……最後我还是累了,不是肉体上的那种疲累,是精神上感到疲累,做什麽都没有用,到底该怎麽办才好呢?

开放亲朋好友捻香的时候终於到了。

那个人比一般人还高壮的身影在人群之中显得突兀,让我伤心的是,当我笑着迎了上去,张手拥抱却穿过了他……那一霎那,心是真的痛了,更痛的是,我流不下泪,只能愤怒的仰天咆啸着。

发泄了一下心中的痛苦跟不满,我冷静了下来,心里哀伤的看着他。

几日没见,他变的好憔悴,但是他还是有记得我的提醒,要乖乖地剃胡子。

我飘在他的身後,注意到他多了好几根白发,他的眼底也有好大一抹阴影,原本炯炯有神的茶褐色眼珠失去了光彩,涣散的视线在灵堂上游移,最後聚焦停在挂在花坛上的那张照片。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眼眶泛红,两行泪就这样毫无预警地滚了下来,我的心也碎了。

我在他的身边叫着他、唤着他,试着拉起他因为工作而显得粗糙的厚实掌心,试着托起他粗壮的胳臂,试着戳了戳他瘦了一圈的大肚腩……

就在他流着泪持着香的时候,我听到他的声音了。

「为不起……小君,如果我当时强烈阻止你就好了……我、我这个月就要升师傅了,可以领比较多的薪水,假也会多一点了,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可以陪你,我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带你去玩过,我还没娶你进门,还没让你过好日子……小君,对不起……对不起……」

那强烈的悔恨跟痛苦透过他浓烈的情感传了过来,我飘在半空,眼角的乾枯……这只让我更加绝望而已。

从一开始发现自己死亡到火化,时间说不长也不长,说不短也不短……但对我这个24小时全日无休的鬼魂来说,这真他妈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痛苦会哭,哭着哭着还会睡着。

而我连睡都不行,只能沉默的看着弟弟在我的灵堂守灵,我有尝试过托梦,呃,但是我不会,所以只能在脑海里头想像我正在和弟弟说话,希望他可以收到我的交待。

但这家伙隔天竟然还跟爸爸说:「爸,你没梦到姐姐吗?我也没有,姐好像没有什麽话想说的……」

佛陀观音什麽的都没有出现,索命黑白无常也没有来,更不要提我不是基督徒,所以基督耶稣也不会来参观我的丧礼。

我好寂寞阿。

每天最期待的时间不外乎就是他来上香的时候了,但却又莫名的疲累跟心酸。

第一天他不由自主的滑下眼泪,第二天泛红了眼眶,第三天他却哭乾了眼……鲜红的血丝遍布眼球,脸上的神情更加沧桑了。

今天他们家的人又全都来了,他妈、他阿嬷、哥哥和姐姐都来了,还穿的很正式。

他走向正和我弟一起向亲友弯腰致谢的母亲。

「阿姨……我可以带小君回家吗?」他脸上露出了一丝以往的腼腆,却搓揉着悲伤跟坚持。

「我和我妈和阿嬷谈过了,她们都很喜欢小君,也同意我把小君娶回家……阿姨,可以吗?」

他坚定无比的话语投下一颗震撼弹,震的是在一旁陪伴的亲友和我妈一阵痴傻呆愣,我妈接着红了眼眶,扶着我弟的肩膀哭了出声。

「也好,让妹子嫁了吧。」爸爸走了过来,沧桑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尽管凄楚,却有一种放下心中大石的轻松感。

「阿文和妹子交往那麽多年,你也知道妹子有多喜欢他,阿文有多疼妹子我们都看在眼里的。」爸爸环抱住了妈妈,将她的脸压下自己胸膛,哄着泪流满面的妻子。

这温馨却又悲伤的情境也同时影响了四周的其他人,包括我。

弟弟走向前,握起拳头在阿文的胸膛上捶了捶,脸上有些开心,却也有着难受。「小白,我觉得你跟我的白痴姐姐交往已经很委屈你了……没想到你还愿意把她娶回家,连死後都还要继续糟蹋你……我姐真是太恶劣了。」他叫着阿文的昵称小名,忍不住红了鼻头,「干……我姐以後就交给你了,如果她有欺负你,你就跟我讲,我会拿香烫她牌位的。」

「……马的,你这死小孩。」我发出感动的呜咽声,却又忍不住因为弟弟的搞笑话语而弯起嘴角。

在双方家长短暂又仓促的沟通後,决定要让阿文在火化当天迎娶我的牌位,火化之後,就可以把我接回家……

火化的日子到了,妈妈和几名女性亲友替我换上了雪白的婚纱,虽然上的妆有点太浓了,不过我还是很满意……毕竟,我也没办法提出意见了。

阿文也穿上订制的西装──没办法,他的体格实在是太夸张了,厚实的肩膀只塞得进3XL的衣服里,虽然他是胖了点,但是在黑色的笔挺西装点墬下,遮掩住有些微胖的肚腩,活脱脱就是一位身材魁武壮硕的猛男。

我已经垂着口水趴上他的背梁。

他戴着白手套,捧着我的照片,在临时请来的主持人主持下,开始了我死後的婚礼……

爸妈今天也穿着很正式,一个穿着唐装、一个穿着朴素的礼服,弟弟也换上深色的西装,看着阿文一字一句的说出他许诺终生的誓言,所有在场的人都哀伤的红了鼻头。

本来因该是充满喜悦的日子,却因为新娘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头,而显得寂寞悲伤。

「……你愿意照顾她、呵护她一辈子,永不离弃吗?」由於新娘以逝,主持人只简短的说着婚礼誓词,没有共同分担苦乐、没有病老衰痛不离,仅因为,我早你先行一步,连誓词也显得如此寂寞。

「我愿意。」阿文眼眶含着泪,在双方家长的见证下说出了誓言。

但是我的那一句「我愿意」,却是怎样也无法传递给他知道了呀……

跟着礼仪师的引导,载着我的棺木的灵车後头跟着亲友们的身影,阿文捧着我的照片跟在灵车後面,沉重却又坚定地迈开步伐,母亲已经在後头哭到不住晕眩,给爸爸和弟弟搀扶着。

火化前的最後一个步骤,就是在家属的目送陪同下,将那棺木送进那烧光一切的火化炉里头。

亲人依序上前,对着躺在棺木里头的我说着话。

「妹子……有什麽缺要记得回来跟妈说,妈会帮你准备好的……」

爸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棺木外头,两行清泪终於落下,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叹息。

「姐……如果你是穿越的话,记得一定要回来看看我们……」

最後,由我的新婚丈夫做结尾。

阿文注视着火化炉敞开的大门,又看了看沉睡在棺木里头的新娘,露出如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抹害羞又腼腆的微笑。

「小君……老婆,我们回家吧,让我带你回家……」

我终於哭了,眼角终於流出了泪水,脸上的潮湿不是虚假的。

抬手一抹,那泪花,竟是一抹惨艳的鲜红……

此起彼落的哭泣声不断,随着那让我的灵魂也开始有灼烧感的火化开始进行,我的意识,也伴随那燃烧在火光之中的肉身,逐渐化为飞灰,变得支离破碎……

可以的话,我想亲口告诉他一句:「我愿意。」

但随着那攀升的烟雾,我只能带着浓烈的悲伤跟满满的思念,化为一道融近天边的云烟……悄然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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