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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石碇交流道下,朝着瑞芳工业区的方向过去,这条一零六号县道的难度,在经过十分大桥後的下坡路段才开始突显。想想开得很小心,即使已经练习过几次,但过弯时终究不若谢永然的挥洒自如,当然更不可能放胆地拉起手煞车,让车子漂移甩尾。
开完车,走原路回头,就到十分车站附近闲逛。虽然不是例假日,但依旧多得是游客。谢永然说这儿一点也没有老街的气氛,顶多是夹着铁轨而兴建的建筑算得上是特色,除此之外,实在看不出什麽乡下地方应有的优闲与自在。
瞧谢永然看着风景,一点都没有开心的样子。想想记得他曾说过,最想去的地方,要有山、有水,有树林或竹林,有风阵阵。其实这一带的风景就已经很贴合他的理想,不过问题就在於,实在多了点人。
犹豫不已,关於那天晚上所见,究竟该不该告诉谢永然,想想始终拿不定主意。那一晚,她听到大季嘴里说出「桥头帮」三个字时,大吃一惊,急忙转过身去,假装自己什麽也没听见,等大季跟那些人结束对话,走回来遇见她时,她这才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还问大季什麽时候出来的,而她也偷偷观察到,大季脸上的错愕与心虚,以及後来的一整晚都魂不守舍。
那天晚上所有的开支全由大季买单,他花钱一点都不手软,送想想跟小季回到内江街那附近的巷口时,大季说他晚一点还有约,不过就不方便带女生去了。小季说这家伙八成是要去跑酒店之类的地方,与其花钱去玩那些脏女人,还不如找个免费的马子解决一下就好,但大季却笑着说这完全不同,而且他今晚这一趟除了逛窑子,可还有生意要谈,那样的笑容,看在想想的眼里其实很僵硬,只是小季没有发觉,而她也决定假装什麽都不知道。
在夜店的一整晚,想想都不敢再跟大季对上视线,甚至推说已经累了,想要早点回家。可是在那些佯醉假寐的时候,心中却不断纳闷着,为什麽大季会这麽做?他不是一向都很崇拜谢永然,也非常享受於在西门町悠游自在的日子吗?何苦要去当这个媒介,把桥头帮的势力给拉进来?这无异是叛徒的行为吧?偶而,她会略略睁开眼睛来看大季,只见他大多数时候依旧谈笑风生,还跟坐在旁边的女孩卿卿我我,看似什麽异状也没有。不过偶而静下来的时候,会有一点阴晴不定的变换在脸上,那表示其中必定真的有些什麽隐情。
「在想什麽?怎麽发呆了?」忽然,谢永然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
「为什麽像大季,或者阿辽他们这些人,会愿意在西门町过这样的日子?这种生活完全没有明天可言,不是吗?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看不见什麽生存的意义,对不对?这麽简单的道理,他们怎麽可能都不懂?但如果懂,又为什麽不肯鼓起勇气,离开那样的环境?」忍不住,想想问他。
「怎麽会忽然提这个?」愣了一下,谢永然还是回答她:「有些时候,不是你说要走,就真的走得掉的。你说阿辽,阿辽怎麽走?他没有别的专长,也没做过什麽正经本分的工作,从小到大,住最久的地方应该是感化院或少年监狱,像这样的一个人,打打杀杀、逞凶斗狠才是他的本领,不让他拿刀拿枪,不然你叫他拿什麽?」
「那大季呢?大季总可以了吧?」
「这你可以直接去问他,问他为什麽不老老实实地当个正常人,跟大家一样去上学,去考学测之类的,他就会告诉你,即使考大学,考上了第一志愿,他也不会有钱念书,而跟成绩相比,同样都是数字,他宁可看户头里的数字,也不要看分数。」
「你很了解他?」
「算是吧。」谢永然点点头,说:「从他们刚来西门町,我就认识了。」
如果真的很了解,那为什麽没有发现大季的异样呢?想想的问题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然而却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不知怎地,就是有一种念头,驱使着她将这句心里的话给压抑住,无论如何都不说出来。
「在一般人的眼里,他们都不是什麽好人,阿辽是帮派份子,大季甚至还是个毒贩。可是在我看来,却一点错也没有,为什麽?因为你只要换个角度,就不会觉得那些行为哪里不对。比如说,西门町里油水多,如果没有明确的帮派势力去划分,到时候谁都想来捞一把,那西门町就会一团乱,跟以前一样,政哥跟阿辽他们在西门町,有很多时候,其实比警察还有用。
至於大季,他卖那些药虽然是不对的,是法律所禁止的,但你如果不是个毒虫,他就没有毒害你的机会,人得先出卖自己的灵魂,别人才能推你一把,好让你下地狱。那些毒虫为了吸毒,什麽事都可能干得出来,就像我亲生老爸一样。大季多卖点药给他们,让他们早点吃完早点死,对那些毒虫身边的受害者而言,不啻也是一种解脱。」
「你真的这麽认为?」想想皱眉,这些说法全都似是而非,乍听之下好像有理,但却全都跟她十几年来所受的教育观念相悖离。
「对这个世界而言,这是歪理;但是对西门町而言,这再恰当也不过。像他们这样的人,甚至是我,没有人能够真正地离开这地方,因为我告诉过你,西门町里一无所有,没有什麽是真的,也没有什麽是假的,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谢永然说。
「不可能,一定有些是真的,也有些什麽是有未来的。」
「你说的是爱情?」
「我说的是我们的爱情。」想想看着他,很认真地说话时,同时也下定决心,绝不会把大季的事告诉他。任何可能妨碍这段爱情走向未来的一切,她都要排除掉。没有一个泥沼是永远无法走出去的,哪怕这儿是不折不扣的地狱,是无尽循环的迷宫,是一踏进来就回不了头的西门町。回不了头不会怎样,本来时间就不可能逆转倒流,想想看着谢永然,心里想:那就让我牵着你的手,继续往前,一步步地走出去吧。
很晚的时候,洗过了衣服,也晾在窗台边,还将盛装晚餐的碗盘洗好,甚至打开冰箱,清点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已经过期的就丢弃,然後列了一张清单。她知道谢永然不是个会自己去采买的人,这男人习惯了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随意将就打点正餐,也顺便在便利店购买饮料,根本不会存粮。所以她将应该添补的东西列好,准备这两天就去一趟超市。
在做这些事情时,她会忘记很多不必要的一切,比如,她会忘了自己还在休学状态,本来她应该跟大部分同年龄的人一样,是个再平凡不过的高中生,也会忘记自己其实已经累了一天,从中午过後开始工作,直到晚上十点才下班,甚至还以这屋子的女主人自居,而忘了自己才刚满十七岁不久。
「不等明天再回去吗?」谢永然刚刚挂上一通电话,走过来问想想。
「我阿姨明天早上回台湾,应该会先回家,要是看到家里一团乱,而我又不在,肯定会被骂的。」想想说。这阵子太常窝在万华了,她几乎没花任何时间去照顾小阿姨家里的事,所以趁着今晚还有时间,她也得回去打点那边。
「徐董说他找到地点了,盖改装厂的地点,还问我要怎麽规划,需要几组机台,搞得好像我已经答应了一样。」
「怎麽你还没做决定吗?」一愣,停下手上的动作,还没关冰箱门,就蹲在地上,想想回头,看着本来还带着苦笑的谢永然。
「应该答应吗?」没把心里的矛盾说出来,谢永然想到的,是那天晚上自己一个人在家时,不断盘桓於心,始终没有答案的矛盾。「我不知道。」於是他老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觉。
「你知道吗?我的心里有一幅画,画里有些很美好的样子,主角则是你跟我,就我们两个人,没有其他多余的一切,那是我最最希望的结局。」关上冰箱,站了起来,想想转身,面对着谢永然,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说:「可是我不能勉强你做任何决定,也不能将你改变成任何样子,因为当初,你就是这样,才让我不知不觉地爱上。可是如果这份爱还要持续下去,那我们必然都得开始做点什麽,对不对?」
「我其实有些怀疑,也有些担心,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做得到。」皱着眉头,一句话将自己所有的犹豫全说了出来。
「这话我问过我自己,我能做什麽吗?真的能吗?你救过我很多次,帮助过我很多,是我来台北以後,最保护我的人。那我呢?我能为你怎麽做呢?想了很久,这问题一直都没有答案,但後来我忽然就明白了。」语气很轻,对着谢永然,想想说:「你想跟一个人在一起,就会想为对方做点什麽,事情没有大小,没有对错,只要去做,那就对了。就这样而已,不是吗?」
她吻上了谢永然的双唇,不让这男人再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双手抚摸着他的脸颊,颈侧,肩膀,乃至於整个背膀,像个早已成熟的女人,在自己男人面前大方索求爱慾一般。
「我爱你,那个你是走过了曾经,走到了现在的你,是经过了漫长岁月之後,才变成你的你。但路不会在这里就是终点,还会一直往前延伸过去,就像你问过我的那句话,现在换我要问你一次,你敢吗?」在他的耳边说着话,想想说:「我爱这样的你,而你爱我吗?」
「我爱你。」於是谢永然给了一个回答,他不能确定自己的未来将如何,但他知道这一刻的感觉,也明白那个美好的未来是一直往前就会走得到的地方,更清楚地晓得,只要还有爱与被爱的能力,那自己就没有什麽是不敢的。
「那就继续爱我,这样就够了。」而想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