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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有八辆车并排而停,每辆车的外观都与原厂的形貌有些不同,当然内装更是五花八门。谢永然把车停在最角落,跟想想站在一旁抽菸。行列的另一端人群聚集,声音喧哗,完全不在乎此刻已经凌晨过两点。但庆幸的是附近并无太多住户,所以也不至於影响夜间安宁。那边不晓得正聊些什麽,不时爆出阵阵笑声。过不多时,只见徐董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背後还跟着一群人。
「这位朋友很想认识你。」徐董一指。他旁边一个身材微胖,剃了光头的男人,脸上有睥睨的骄傲笑容,没伸出手来招呼,却问了一句:「你是谢永然?听说你在阳金公路上很有名?」
不置可否,谢永然只淡淡一笑。这些年来,他在这条路上已经遇过了太多前来挑衅的对手,而那些人最後都没瞧见他的车尾灯。
「这条路我不算太熟,不过下午已经跑过好几遍,感觉上还可以。」光头下巴一努,问:「挑一下,要不要?」
这不是他今晚来此的目的,本来徐董只是说要讨论一下之前说过的那件事,也说可能会有其他有兴趣的朋友一起来,没想到眼前这光头还没等正事办完,却已经开口挑战。徐董赶紧打圆场,说道:「这位雷先生平常都在南部,屏东那边的山路他都很熟,这次我特地找他一起来,想让大家认识认识,之後要一起合作时,全台湾的串联那是一定要的,所以现在大家有机会应该多交流一下,对吧?」
「说得对,那我们要不要先实际交流看看?」光头把手又一指,还是不肯放弃。
「你确定自己能赢?」在一旁的想想忍不住开口了。
光头一愣,没想到谢永然始终坐着不动,脸上似笑非笑,他旁边的女伴却反而出声了。这女孩年纪很轻,清汤挂面的简单发型,没有多余的脂粉装扮,跟另一边还在喧闹中,那些浓妆艳抹的女郎们完全迥异,她只穿着很简单的上衣跟长裙,脚下踩着短靴,一派清纯的模样,可是一开口讲话却充满了尖锐的刺:「如果你确定自己会赢,那就不用比了,对吧?不过你要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那就最好也别给自己多个输的纪录,是不是?」
「那你呢?你跑不跑这条路?」光头修养极好,一听想想这麽说,他反而笑了出来,问:「如果我跑不赢谢永然,那你呢?会不会连你都赢不了?」
「没比过,难讲。」然而想想也不退让,她直视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光头壮汉,说:「有兴趣的话,我陪你跑跑看。」
谢永然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半句话,他本来坐在引擎盖上的,这时挪动了身子,从口袋中掏出车钥匙,交给了想想。那个光头则转过身去,回到自己的车上,发动引擎时便扬起凶猛低沉的运转声。
关上车门,还没转动钥匙,想想先将头发拨到耳後,拿出一根香菸叼在嘴上,她要等跑完才抽。谢永然走到车门边,只问了一句话:「你确定?」没有回答,想想点头。
半个月前发生的事,到现在记忆都还犹新,那天晚上,谢永然带着她回到自己的住处,刚关上门,还没开灯,就在一片漆黑中,想想抱住他,又疯狂地吻上他的嘴。那一晚她像疯了似的,拼命地渴求着爱,也渴求着这男人身上的温度。脱下了他已经湿透的衣衫,就在谢永然赁居的小平房里,早已老旧的铁床上,想想第一次这样与男人拥抱,抚摸着跟自己身体完全不同的线条,谢永然身上肌肉很结实,那应该与他平常工作锻链有关。只剩下床头的小窗外有微光透入,她看着眼前这男人,忍不住用舌头去舔舐他嘴角的伤口。谢永然一点都没有攻击性,他只是让想想抱着,吻着,他唯一的举动,就是带着她走到床边而已。
「你确定?」那时他也问了这句话,而想想没有回答,却脱去了自己的上衣,解开了胸罩的背扣,将自己赤裸的上半身呈现在谢永然的面前。她知道自己想要这个男人,一点都没有犹豫与怀疑,那些暧昧与朦胧的一切,虽然有青涩而甜美的滋味,但再怎样也不上这麽真实的触觉,更比不上热情拥抱的温度,她要的不是似有若无的不确定感,而是一份真正且完整的爱。而谢永然於是不再开口,因为这也是他想要的女人。
那天晚上的细节,想想一直都记得很清楚,但她更难忘的,是当谢永然终於在她体内射精後,还没将阴茎抽出前,趴伏在她的身上,就在想想的耳边说的一句话,他说:「你知道我这人什麽都没有,也对什麽都不在乎,但我现在却很想听你唱歌,一直唱着,永远别停。」
那之後的几天,想想只回家过一次,而且还是回去拿避孕药的。小阿姨又出国了,这次时间很长,有将近两个星期。收拾了衣服跟几件零碎物品後,下楼,谢永然在车上等她,不过坐的是副驾驶座。除了在糖果店上班,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车上,尽管可乐的烤漆已经修复,但这辆简单的自排车却已经再也无法满足想想了,她从西滨的侧车道那蜿蜒细小的道路,一路开到阳金公路,又从阳金公路开到一零六县道,这些地方她从偶而去一趟,变成三天两头跑,谢永然有时下午陪她去,有时则是深夜时候才出门。不上班也不开车出去的时候,她则窝在谢永然的身边,静静地陪着他,聊车子也好,聊什麽都好,能看着这个男人就好;谢永然起初有些不习惯,他从没让自己以外的人在小屋子里留宿过,更没有女人躺在身边一起相拥而眠的经验,每天早晨,他总是比想想早起,在清晨的光线下,看着这女孩安静的睡眠模样,看着她的睫毛偶而轻轻颤动,甚至做梦时的各种细微表情,鼻子里则闻到她呼吸时的淡淡香味,那是一种恬淡的满足感,一种与过去二十几年来的生活完全不同的滋味,这时他才觉得原来自己真的还活着,只是有些不踏实,彷佛只要稍微一个不慎,就会将这个梦给敲碎了。
想想曾问过,那件事後来究竟如何,尽管好像没有後续,但她却还放心不下。然而谢永然不肯说,也不交代那一晚他在网咖是怎麽脱身的,直到过後不久,有一次在西门町,刚从糖果店下班,正要过去修配厂时,恰好遇见走过去的大季,想想跑过去问他。大季起先扭捏局促,不肯乖乖地说,後来被逼急了,这才告诉想想,原来那天晚上,是他自己捞过界,这才引来麻烦,不过还好这只是小事一桩,谢永然替他捱了几拳,赔过不是後,对方也就放人了。整个都跟想想之前在西门町动手打人的那件事没有关联。听完後,想想这才安心不少。
回忆快速地闪了过去,等想想回过神时,恰好看见光头的车尾灯掠过眼前,那辆改装过的福斯Golf如箭离弦,正往前方飞驰而去,她迅速地进档,踩下油门,跟着追了上去。
前几天,同样在这个起点上,已经练习过好几趟,始终跑不出好的感觉,谢永然问她,为什麽那麽执着,非得一直练习下去,想想回答不出来,她只说这是一种莫名奇妙的坚持,就是很想挑战看看,没理由同样这部车,在不同人的驾驶下,却有如此极端的表现。谢永然点头,对她说:「没错,本来就是这样,跑出最佳成绩的往往不是最好的车,但却会有最好的车手。所以车子本身不是重点,重点在於谁开车。而一个车手的价值,则在於这个握着方向盘的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死命地往前冲。你想进步的话,不如先停下来,好好地把问题想清楚,搞懂了自己为什麽要这样开车之後,再来练习就好。」
於是这两天她很乖,听从这个建议,完全不主动提议要上路,反而整个人傻呼呼地,将所有空闲时间都浪费在修配厂的角落,蹲在小莲的旁边,安静地看着车子。谢永然问她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想想则说:「我们在聊天。」
你知道的,对吧?在想想的心中,这辆具备强大马力的EVO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性。你知道我在追逐的是什麽,对吧?我们都是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可是内心里却波涛汹涌,藏着一股渴望着往前奔驰的冲动的,所以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用我的脚,透过油门踏板让你知道这种感觉,你就用涡轮引擎的呼啸声来回应我,咱们都不喜欢输的滋味,而现在正是时候。心里一边跟车子说着话,但手脚却俐落地动作着,从星巴克咖啡店前出发,一路追赶已经跑得不见踪影的Golf,接连几个简单的弯道,她都很顺利地度过,眼见得前方已经隐约看得见对方的尾灯,她当下更不迟疑,加足了油门继续追上去。谢永然曾经告诉过她,在这条路上,大马力的车子未必有好处,真正考验的其实是均衡性,那是车子本身的性能,更是车手与车辆之间的协调感。
我从来就不曾想过要是今天的这样子,但我没得选择,而走上这条路後,却才发现原来前方还有一个光明的出口,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个朦胧的影子,就站在出口处,在那里等待着。想想告诉自己:那个影子很模糊,也可能脆弱得一碰就碎,但没关系,哪怕光明的出口其实是一团炽烈的火焰,自己也愿意勇敢往前冲去。在如此漫长的压抑与蛰伏後,她就只剩这点梦了,即便尽头可能一无所有,她都在所不惜,只求能够追逐到那个影子就好。
蜿蜒的山路像没有止尽似地往前延伸,她完全不去注意自己的车速,一切只凭感觉。这也是谢永然说的:「没有必要时时低头去看时速表,你是车,车就是你,用怎样的速度往前进,这不需要看仪表板才知道。」
过了马槽桥之後,Golf已经不远,而且他的速度正在减缓,因为再接下去就是颇具危险性的弯道,而且几乎都是下坡。想想没有受到前车的影响,此时此刻,这个光头所驾驶的绿色小车早已不在她的眼里。趁着前面的第一个发夹弯,想想故意逼车,压迫着对方,直到接近入弯点时,这才稍微煞车。光头没有使出漂移甩尾的技巧,看来他虽然白天练习过几次,但夜间竞速时还是难免有所提防。
雄浑的引擎声重重地敲击着想想的心口,刚过第一个弯道,她立刻换档,就在光头小心翼翼地准备接着再次入弯,车身开始偏移之际,她猛然踩下油门,提高了车子的转速,抓住了方向盘旋转的时机,同时也拉起手煞车,就在过弯极为瘪脚的光头面前,顺利而且漂亮地让整辆车几乎打横,轮胎发出尖锐的磨地声与阵阵白烟,极为流畅地完成甩尾的动作。那一刻,不只是诧异得忘了应变,差点撞上护栏的光头有不可置信的表情,连想想自己也惊喜不已,这是她第一次与人竞速,也是她第一次在阳金公路上完成漂移。不过这份惊喜感没有持续太久,过弯之後,她的手脚本能地继续施为,车子疾快地往前飞驰,这当下早已没有胜负的存在了,她不只想赢那个光头,更想早一点,再早一点,赶快追到那个心里的影子。谢永然说的,你得知道自己为何要这麽踩油门。你知道吗?真的知道吗?心中不断反覆地问着自己,想想回答:我当然知道,因为前面有你。